入成都那日,恰逢浣花溪旁办花市。满城芙蓉开得云蒸霞蔚,穆云漫难得孩子气,非要买枝粉芙蓉簪鬓边。叶云溪掏钱时嘟囔:“老太婆了还俏。”被她拧了耳朵,摊主捂嘴直笑。
他们去武侯祠那日飘着细雨。古柏森森里,叶云溪站在《出师表》碑文前默立良久。穆云漫撑伞替他挡雨,轻声道:“可是想起你当年镇守陇西的事了?”叶云溪叹气:“诸葛武侯六出祁山,我守了三十年边关。如今才知‘鞠躬尽瘁’四字有多沉。”穆云漫指指廊下卖蓑衣的老翁:“我倒觉得,不如学他‘斜风细雨不须归’。”老爷子怔了怔,朗声大笑,惊飞檐下宿鸟。
在锦里吃茶时,穆云漫被个说书先生吸引。那先生正讲文君当垆卖酒的故事,说到“凤求凰”处,琵琶弹得缠绵。她听得入神,叶云溪凑近道:“若当年我没尚公主,怕也得学司马相如,当街卖字换酒钱哄你。”穆云漫嗔他:“就你那狗爬字?”眼底却漾开笑纹。
乘船下渝州那段最是惊险。夔门两岸峭壁如削,湍流打得船身颠簸。叶云溪却立在船头迎风,袍角猎猎作响:“这才叫气势!江南小桥流水忒秀气。”穆云漫紧抓船舷脸色发白,船夫忙劝:“老丈快回舱!前头滟滪堆更险!”果然见江心巨石如巨兽蹲伏,江水撞出丈高白浪。老爷子扶稳妻子叹道:“当年诗仙过此,竟能写出‘轻舟已过万重山’,真是豪胆。”
泊在奉节那夜,老两口寻到江边吊脚楼吃火锅。红汤滚得咕嘟冒泡,叶云溪烫着毛肚直哈气:“巴人吃食够烈!”穆云漫小心涮着莴笋,忽然指着江心:“你看,白帝城灯火了。”夜色里孤山灯火如星,恍惚有公孙述当年割据的遗风。老板上来添炭,絮叨起刘备托孤的旧事。叶云溪抿口烧酒:“帝王霸业,终不如咱俩这锅热乎饭。”
转走陆路往大足时,在磁器口古镇绊住了脚。青石板路两旁,打铁铺溅着火星,染坊晾着蓝布。穆云漫给孙女挑小陶俑时,叶云溪竟蹲在糖画摊前不走,非要老匠人浇个“关刀”。举着糖刀啃得咯嘣响,被妻子笑:“老小孩!”他却得意:“当年我爹带我赶集,就买这个。”
宿在古镇那晚,月光极好。老两口坐在客栈天井的竹椅上,看四方屋檐剪出墨色天空。叶云溪忽然道:“漫儿,你说要是年轻时就辞官,开这么间小店如何?”穆云漫摇着蒲扇:“你?三天就得嫌无聊,提枪剿山匪去。”静了会儿,她轻声接话:“不过现在挺好,走累了歇脚,爱留多久留多久。”
回程改走水道,乌篷船慢悠悠出三峡。那日清晨过巫山,江雾浓得化不开。叶云溪忽指远处:“神女峰!”穆云漫眯眼细看,云雾里石峰真如女子望夫。船夫唱起竹枝词,调子苍凉。她靠向丈夫肩头:“这一趟,倒把大半辈子没看的山水都补上了。”老爷子搂紧她:“补不完,下辈子接着补。”
船至江陵,京里送来家书。叶承煜禀报康康学业长进,赫连明珠又有了身孕。穆云漫读信时眼圈微红,叶云溪抢过信纸哼道:“臭小子,专挑咱们玩美了来添乱!”却悄悄让船家加桨,舟速快了许多。
最后一夜宿在襄阳,秋雨敲窗。叶云溪伏案画《巴蜀行程图》,穆云漫在旁补注风物志。烛花爆了又剪,墨迹晕开山水。老爷子搁笔叹道:“年轻时总想青史留名,如今画这玩意,倒比得胜仗痛快。”穆云漫吹干纸页:“胜仗是给别人看的,山水是自个儿的。”
雨声渐密时,她收起图册:“睡吧,明日就回京当祖父祖母了。”叶云溪吹熄烛火,黑暗里握住老妻的手。巴山夜雨声里,三十载烽火与暮年闲云,都沉淀成掌心熟悉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