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毡房的天窗漏进淡青色的天光。我裹着巴太拿来的旧斗篷坐在炉火旁,鼻腔里还残留着昨夜的寒气,“阿嚏——”喷嚏声惊得托肯手里的面团“扑”地掉在案板上。她拍着沾满面粉的手转身,头巾下的眼睛弯成月牙:“哎呀,就是受凉了嘛!你不像我们,很娇贵嘛!快往炉边凑凑!”
苏力坦坐在门口擦猎枪,枪管猛地磕在门框上,胡子上的霜碴簌簌掉落:“尽惯着她!”托肯冲他翻了个白眼,往铜锅里丢面疙瘩:“哎呀,就是煮个白汤饭嘛!爸你年轻时饿肚子,怎么没见这么多话?”铜锅里的羊油滋啦作响,她撒了把盐,又往沸汤里丢进切得方正的羊肉块,蒸汽裹着洋葱的辛香扑面而来,熏得人眼眶发热。
托肯往我碗里舀面疙瘩,羊肉块堆得冒尖:“多吃点嘛我炖了好久呢!”她用木勺压了压面疙瘩,汤汁立刻漫过表面,“你看,都煮得开花了!”转身又冲苏力坦喊:“爸,去院子里劈点松枝嘛!火要灭了!”苏力坦嘟囔着起身,皮靴碾过毡房地面时,带起阵细雪,落在他泛着油光的羊皮袄上。
我咬开面疙瘩,滚烫的汤汁混着羊油香在舌尖炸开,羊肉筋道入味,炖得酥烂的肥瘦相间处凝着半透明的胶质。托肯忽然从围裙里摸出块硬糖,包装纸被揉得发皱,边缘露出泛黄的糖体:“哎呀,就是巴太藏的糖嘛!他小时候总躲在马厩里吃,被苏力坦逮到过三次!”她指尖的温度透过玻璃纸传来,糖块上还沾着细小的面粉颗粒。
饭后帮托肯洗奶桶时,铜制容器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她手腕上的粗麻布随着动作滑到手肘,露出道浅色的疤——那是去年帮哥哥接羔时被羊角划的。“哎呀,就是红绳嘛!我嫁过来时,你哥给我编了条一模一样的!可惜我说了很久的搓衣板都没给我买回来!”她忽然指着我腕上的绳结,头巾边缘的金发被炉火映得发亮,
苏力坦在院子里吼“巴太!牵踏雪去镇上!”时,少年正在给鹰笛缠新的皮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托肯追出去,往他兜里塞了块烤馕:“路上慢着点嘛!那个嘛,别让踏雪跑太快,风口的雪深着呢!”又转身冲我招手,围裙兜里的铜钥匙叮当作响:“早去早回嘛!锅里给你们留了白汤饭!”
邮电所的铁皮屋顶结着厚冰,值班大爷嚼着马奶干,拨号盘转得吱呀作响。巴太靠在门口搓手,睫毛上的霜花掉在鹰笛上,他伸手拂去,动作像在安抚受惊的小马。听筒里只有电流声时,他踢了踢脚边的雪堆,踏雪立刻凑过来,用鼻尖蹭他手背。
返程时,踏雪的蹄印在雪地上拓出整齐的弧线。巴太忽然指着远处山坳里的黑石堆:“看见没?那个是我阿塔去年搭的路标,说万一有人迷路……”他声音渐低,低头摸着踏雪的鬃毛。我摸出托肯给的烤馕,掰成两半时,碎渣落在他羊皮袄上,他却像没看见,只专注地替我把斗篷系带又紧了紧。
回到毡房时,托肯正在和苏力坦拌嘴,手里的木勺指着门框:“哎呀,就是挂串风铃嘛!那个嘛,风能把坏运气吹走!”苏力坦蹲在马厩旁钉马掌,锤子起落间溅起火星:“净整些没用的……”话没说完,却从怀里掏出双羊毛袜,往我脚边一丢:“拿去!别冻死在我家毡房里!”袜子带着体温,针脚细密,袜头处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小黄花。
暮色漫进毡房时,托肯往炉子里添了块松枝,火苗“腾”地窜高,映得她头巾上的银饰发亮。她忽然哼起首哈萨克小调,嗓音像被雪水浸过的羊毛,柔软而清亮。苏力坦摸出烟袋锅,却没点燃,只放在手里揉着,目光落在墙上哥哥的猎枪上,枪管上的鹰羽在火光中轻轻颤动。
巴太坐在门口给踏雪梳毛,鹰笛斜靠在膝头。我咬开托肯给的硬糖,甜味混着羊油香在口腔里散开,忽然听见苏力坦用哈萨克语嘟囔一嘴 好像在说:“汤饭多煮点……”托肯笑着应了声,往我碗里又添了勺热汤,木勺与碗沿相撞,发出清脆的响。
窗外,雪粒子扑打着毡房,炉火的光透过缝隙洒在雪地上,像撒了把碎金。巴太的身影随着梳毛的动作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