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女鬼往屋里望了一眼,掩口笑道:“这位道长,你想用什么旧衣换我的新衣?”
谢怜还泡在水缸里没出来,就是为了要它降低警惕,微笑道:“那要看你的新衣是怎样的了。”
那少女伸出手,轻轻一抖,从包袱里抖落一件亮晶晶的锦衣,华丽至极,不过,样式似乎有些老了,并且通体散发着一股妖异之气。谢怜赞道:“好衣,好衣。郎萤,你把我从镇上带回来的那件衣服给这位姑娘吧。”
郎萤单手把衣服递了过去。那少女送出新衣,嘻嘻一笑,接过旧衣,正要转身,却忽然脸色一变,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手,大叫一声,将那旧衣抛在地上。委地的麻衣中,不知什么时候溜进去的若邪盘作一团,从衣领口处钻了出来,仿佛一条白花花的毒蛇,正在冲那少女吐信子。而那“少女”,根本也不是少女。方才这么一尖叫、一跳,她的头巾被突然袭出的若邪啄落了地。虽然下半张脸娇媚无比,但那上半张脸布满皱纹,苍老至极,形成了十分可怖的对比——这哪里是什么“少女”,分明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婆!
夏栀慕上前擒住半面妆女,谢怜湿淋淋地出了水, 一脚踩在水缸边缘, 准备飞身出来, 权一真却宛如回光返照一般,弹起来就是一巴掌。那半面妆女实在是太弱了,被他拍在地上,惨叫一声, 道:“饶命!”
夏栀慕皱了皱眉,幸好自己躲得快,不然自己也得跟着遭殃,以长辈的口吻指责了权一真一番:“奇英,答应我,以后看清楚了打。”
谢怜不慌不忙, 抓过道袍随手披了, 道:“就是你盗走了锦衣仙?”
半面妆女忙道:“不是我不是我!我哪里敢闯神武殿啊!”
谢怜道:“那你这锦衣从哪里拿到的?”
那半面妆女捡了头巾,重新遮住自己上半张脸,声音重新尖细起来,道:“回……回道长的话!是……我在鬼市里面淘到的……”
听到这句话,夏栀慕下意识看了看谢怜,谢怜无语片刻,又道:“那卖给你这件锦衣的又是谁?”
半面妆女惶恐地道:“道长!求放过啊!我也不知道,鬼市里面做买卖,又不要查祖宗十八代!”她说的不无道理。
谢怜问了一阵,问不出什么东西,确定这只半面妆女的确只是个懵懵说的也是。要是在鬼市做买卖得查祖宗十八代,鬼市也不会有这么热闹了。一个东西留了空子,才会活起来。谢怜问了一阵,问不出什么东西,确定这只半面妆女的确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喽啰,道:“奇英,让你殿里的神官来把这女鬼收了吧。”
权一真却道:“不。我殿里没有神官。”
谢怜道:“一个都没有?你没点过谁的将吗?”
权一真理直气壮地道:“一个都没有。”
谢怜震惊了一会又看像夏栀慕,她感受到这么一道炽热的目光,不慌不忙地开口:“太子殿下别这么看我,我殿里也只有我一人。”
谢怜只好自己翻出个陶罐,把那半面妆女收了,再从郎萤手里接过那件锦衣,抖开细看,不禁微微蹙眉。
这时,权一真过来看了两眼这件衣裳,道:“假的。”
谢怜一怔,道:“怎么说?”
权一真道:“这衣服是假的。真的锦衣仙,我见过,比这厉害多了。”
谢怜奇道:“你何时见过?其实见过锦衣仙的人也不少,但都还是没法分辨,你为何如此笃定?”
权一真却不说话了。恰在此时,灵文通灵至达,给了谢怜一堆锦衣仙的方位,谢怜问了权一真和锦衣仙的事,不由得替权一真唏嘘。
菩荠观附近许多锦衣仙,原来是鬼市在贩卖,谢怜道:“先从最近的开始,一个一个找吧。”
谢怜原本是让郎萤待在菩荠观里的,谁知他竟是自己跟出来了,还赶不回去。想想此行应该不算危险,也能给郎萤长长见识,反正今后都是要带他修行的,这次带着便带着了。
三人夜行几许,前方路边忽然传来阵阵诡异的号子声:“噫吁嚱!噫吁嚱!”
听到这熟悉的号子,谢怜停下了脚步。前方迷雾中,缓缓显出了一个高大的轮廓,以及四团轮转飘飞的幽幽鬼火。权一真似乎准备动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再说,谢怜却按下他,道:“没事。认识的。”
果不其然,四具黄金骷髅抬着一座步辇,现身于三人眼前。权一真似乎从没见过这种神奇的东西,睁大了眼,目光闪闪发亮。为首那骷髅唱道:“可是仙乐国的太子殿下?”
谢怜道:“是我。有什么事吗?”
黄金骷髅唱道:“没事,没事,就是兄弟几个闲来无事,想请问一下,太子殿下赶夜路,需不需要咱们帮忙载一程啊?”
路途不远,谢怜刚想婉拒,权一真却道:“好!”已经迫不及待地爬了上去,仿佛很想坐一坐这华丽诡异的步辇。谢怜哭笑不得,上去拉他,那步辇却忽然一歪,猛地把权一真甩了下去。夏栀慕没忍住笑出声,谢怜也歪了一下,却被人扶了一把,他脱口道:“三……”回头一看,却是不知什么时候也登上来了的郎萤,紧紧握住他胳膊,一双黑漆漆的眼正望着他,默然无言。
骷髅们赶紧抬起步辇,八条腿转得跟四对风火轮似的,一边稳稳地飞奔着,一边嚷道:“让开让开!不要挡路,不要挡路!”
权一真被无情地甩在地上,翻身跃起,似乎还未放弃,又准备跳上来,但骷髅们跑得太快,他总也差一步,便在后方穷追不舍,看样子是真的很想很想坐这抬步辇,过一把瘾。看他在后面追得认真,谢怜在步辇上未免于心不忍,觉得这是不是在欺负小孩,虽然知道这步辇是花城的东西,未必欢迎别的神官乘坐,但还是忍不住道:“那什么……不能载三个人吗?”
骷髅们唱道:“不能,不能!只能坐两个人!”
风火轮一般地跑了一路,权一真便追了一路。一到地点,黄金骷髅们放下谢怜二人,抬起步辇一溜烟跑了。权一真始终都没坐上车,极为失望,还望着那步辇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谢怜携着郎萤下了步辇,却听前方一片哀声载道,都是从那座废弃的染坊里传出来的。谢怜心中奇怪,不是说这染坊夜里根本无人吗?
夏栀慕并没有立刻追上来,而是慢悠悠地走过去,等到的时候,就看到权一真和郎萤在试衣服,谢怜则在旁边说指令,但是无一例外,都是赝品。
郎萤和权一真穿着单衣,蹲在地上,谢怜则坐在满地乱七八糟的衣服里,扶着额头道:“卖假货,果然不可取啊……”
扶了一阵,只见前方,飘飘摇摇的数条惨白布料上,映出了一个黑色的人形剪影。这一次,既不是无头,也不飘忽了。站在那帷幕一般的长条布料后的,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能看出来,是个高高的青年,连那散乱至极的发丝,都在人影边缘看得清清楚楚。
不一会儿, 一阵夜风吹过, 那人形剪影似乎发出一声叹息,溃散一般, 随风而逝。谢怜豁然起身, 这时,染坊大门外忽然响起了突兀的“叩叩”敲门声。四人都回头望去, 谢怜道:“谁?”
谢怜过去开了门, 染坊外的是个眉目端朗、神形清正的男子,负手进来。谢怜微微愕然,道:“灵文,你怎么亲自来了?”
灵文整了整袖子, 道:“听太子殿下你说得棘手, 普通神官恐怕还应付不了, 就亲自过来看看了。奇英殿下好,你怎么坐地上?怎么了,都这副神情?”
夏栀慕道:“锦衣仙显形了。”
灵文奇道:“什么?”
谢怜道:“应该是它没错。是个青年,身量甚高,比我要高出两寸的样子,看骨架形态,必然是个身手了得的武人。”
灵文略微迟疑,道:“太子殿下,你确定?过去这么多年里,可从没听说过锦衣仙在人前显形过。而且,您不是说这九十八件鬼衣里没有真品吗?会不会是有人装神弄鬼,作假欺瞒?”
谢怜道:“恐怕不会。刚才一阵躁乱之后,为了避免鬼衣再流出去骚扰凡人,我们关了门窗,还设了阵,里面的东西出不去,外面的东西也进不来。这染坊里就我们四个人,谁能作鬼?”
沉吟片刻,灵文道:“那么,就是真品遇到了特殊情况?又或者,你们看到的那剪影,是附在其他鬼衣上的冤魂?”
郎萤和权一真蹲在地上,状似都在发呆。谢怜和灵文以成年人的姿态抱着手臂站在一边,严肃地讨论一阵,夏栀慕就站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最后,灵文提议道:“我看,不如,先把这些鬼衣带到灵文殿,让我那边的人瞧瞧?实在不行,下次集议问问,上天庭总有行家。”
想了想,谢怜点头,道:“也好,不过,这毕竟是交付给我们负责的任务,我还是想完成得彻底一点。既然锦衣仙真品就在里面,我再想办法试一试。明天还没有结果的话,再把这九十八件鬼衣转交给你好了。”毕竟,这事本来不归灵文殿管。
灵文道:“殿下何必客气?对了,明天送来的话,还是送一百零一件吧。”
谢怜一怔:“为何多出来三件?”随即便反应过来了,“你怀疑我们身上穿的这三件衣服有问题?”夏栀慕挑了挑眉,她也在现场,为什么不要她的衣服,但又想到,之前在灵文殿和灵文聊到过锦衣仙,听说他只敢和男人进行身体接触,确实不排除这个可能。
灵文道:“不是没这个可能。”
谢怜举起已经磨得脱了线的道袍袖口,道:“我这件袍子已经穿了四五年了,肯定没问题。郎萤身上那件是我新买的,但是他并没对我言听计从,所以应该也没问题。”
他让郎萤别干活,郎萤照样劈了柴;让他乖乖待在家,郎萤照样跟出了门。灵文却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殿下你有所不知,这锦衣仙邪气重的很,有它一件在这里,邪气会传到其他普通的衣物上。总之,保险起见,今天你们身上穿的衣服,还是都别再穿了,处理掉吧。”
闻言,谢怜忙把郎萤和权一真两人身上的外套都脱下来了,道:“别穿了别穿了,脱掉,都脱掉。那,明日我便包了衣服送到灵文殿去。”
灵文道:“我派人来取吧?”
谢怜道:“不必,不必。次次都劳烦你,已经很不好意思了,还要你亲自跑一趟。你们那边太忙了,还是我来吧。”
灵文也不好继续推辞,对夏栀慕道:“椿屿,走吧。”夏栀慕点了点头,随即两人一起回了上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