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最后一夜，刘子归坐在清吧靠窗的位置，指尖划过冰凉的吧台。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玻璃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像她此刻杂乱的心绪。吧台上放着她刚调的“蓝色夏威夷”，蓝橙酒与菠萝汁交融出剔透的蓝，杯口插着的樱桃红得刺眼，可她却没什么胃口，只是看着冰块在杯中慢慢融化，晕开一圈圈浅淡的水渍。
明天就要离开了。这个她曾寄予厚望的城市，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她。打包好的行李就放在宿舍角落，那个破旧的皮箱比来时更沉了些，装着的不仅是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两年多来的疲惫、迷茫，和一些没来得及实现的零碎念想。
“真走啊？”同事阿Ken擦着酒杯，语气里带着惋惜。他是店里最资深的调酒师，从刘子归刚来时就带着她，知道这姑娘骨子里的韧劲——手臂练到抬不起来也没喊过疼，为了记清几十种酒的配比，笔记本写满了整整三本。
刘子归点点头，声音有些发闷：“嗯，家里那边……有点事。”她没说，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离开的，是上周的又一次考核失败。明明私下里练得滚瓜烂熟的“玛格丽特”，站在评委面前时，手抖得像筛糠，盐边撒得歪歪扭扭，最后连杯口的柠檬角都掉在了地上。
“你啊，就是太怯场。”阿Ken放下酒杯，看着她，“手艺早过关了，差的是那股子敢站出来的劲儿。”
刘子归低下头，手指抠着吧台上的木纹。她知道，可那股劲儿像被什么东西锁着，无论怎么使劲都拧不开。就像小时候在幼儿园，明明记得舞蹈动作，可一上台就浑身僵硬；就像在蛋糕坊，明明能做出更精致的造型，却不敢在工头面前多说一句。
离开清吧时，天快亮了。苏州的清晨带着水汽的凉，她拖着皮箱走在空荡的街道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路过那家半工厂式的蛋糕坊时，她停下脚步，里面传来熟悉的机器轰鸣声，只是再也没有她和武姐姐的身影。武姐姐回家后，偶尔会给她发消息，说在老家找了份烘焙店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能做自己喜欢的蛋糕，语气里透着久违的轻松。
刘子归忽然想起，武姐姐临走前，曾塞给她一盒自己做的曲奇，用简单的油纸包着，上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那味道有点焦，却带着黄油的香，是她在苏州吃到过最暖的东西。
长途汽车颠簸着驶离苏州，刘子归靠在车窗上，看着熟悉的街景渐渐远去。手机里，爸爸发来消息：“到时候去车站接你。”没有多余的话，像他一贯的风格。她没回，只是把手机揣回兜里，闭上眼睛。
梦里又是那个雪夜。她躺在妈妈怀里，额头中间的小坑还带着点疼，爸爸在旁边搓着手，笑得一脸傻气。窗外的雪下得很大，却一点也不冷，因为屋里的油灯亮堂堂的，映着满屋子的热气。
“醒醒，到站了。”邻座的阿姨推了推她。
刘子归猛地睁开眼，车窗外是熟悉的县城车站，尘土飞扬，喇叭声此起彼伏。她深吸一口气，拖着皮箱下了车，阳光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子归！”
爸爸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他比几年前瘦了些，头发也白了不少，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手里拎着个布袋，正踮着脚往这边看。看到她，他快步走过来，接过皮箱，“累坏了吧？回家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
回家的路上，两人没说太多话。爸爸问她在苏州过得怎么样，她只说“还行”；问她以后打算做什么，她低下头，说“还没想好”。爸爸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说：“回来就好，先歇歇。”
家里的变化不大，只是妹妹刘子雪长了不少，已经是个半大的姑娘了，见到她时有些腼腆，躲在爸爸身后，偷偷打量她。后妈不在家，爸爸说她回娘家了，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晚上，爸爸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红烧肉炖得烂烂的，飘着香气。刘子雪小口小口地扒着饭，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眼神里带着好奇。刘子归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味道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可她却没什么胃口。
“明天我带你去看看王阿姨家的儿子，”爸爸忽然开口，“人挺老实的，在镇上开了个修车铺，收入稳定。”
刘子归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爸，我刚回来……”
“我知道你刚回来，”爸爸打断她，放下筷子，“可你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飘着。女孩子家，找个靠谱的人嫁了，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又是这样的话。刘子归低下头，看着碗里的米饭，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她想说自己在苏州学了调酒，想说自己会做蛋糕，想说她不想就这么嫁人，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沉默。
夜里，她躺在自己以前的房间里，墙上还贴着小时候的奖状，边角都卷了起来。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像一片冰凉的水。她想起在苏州的宿舍，想起清吧的吧台，想起武姐姐的曲奇，翻来覆去睡不着。
手机忽然亮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一句话：“丫头，别丢了那股劲儿。——老店长”
刘子归愣住了。她不知道老店长怎么会有她的号码，更没想到他会给她发消息。那个在小餐馆里，总爱拍着她的肩膀说“慢慢来”的店长，那个被老板换掉时，只笑着对她说“别处也能闯出天地”的店长。
她忽然坐起身，从包里翻出那个皱巴巴的笔记本，里面记着调酒的配方，也记着做蛋糕的步骤，还有一行小字，是武姐姐临走前写的：“我们都有自己的花期，只是开得慢了点。”
月光下，她看着那行字，忽然捂住了嘴，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
是啊，她或许开得慢，或许总被风雨打弯了枝桠，可她从未真正停止过生长。在小餐馆里学会的坚持，在蛋糕坊里找到的细微乐趣，在清吧里攒下的手艺，都像埋在土里的根，默默汲取着养分。
窗外的风刮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刘子归擦干眼泪，打开手机，在招聘软件上搜了搜“甜品店”“调酒师”。县城不大，相关的工作很少，但她还是一条一条看下去，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或许回家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这里有她熟悉的土地，有她牵挂的人，或许，也有她尚未发现的土壤，能让她慢慢扎根，慢慢开花。
虽然前路依旧模糊，但这一次，她心里那点微弱的光，似乎又亮了些。就像那个雪夜降生时，穿透黑暗的紫芒，从未真正熄灭过。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