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瘫坐在冰冷的岩石上,背靠着嶙峋的石壁,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那柄锈蚀的匕首被他死死攥在掌心,粘稠的怪物血液早已冷却凝固,像一层恶心的外壳。它不仅仅是武器,更是此刻他感知“真实”的唯一锚点——一个来自“正常”时空的、带着铁腥味的凭证。
“咔哒…咔哒咔哒…嘶啦——!”
豁口处的啃噬与撕裂声陡然拔高,如同无数细小的金属齿轮在疯狂摩擦、崩坏。伴随着这令人牙酸的噪音,整个空间开始剧烈地“呼吸”。扭曲的石柱轮廓像融化的蜡烛般摇曳不定,惨白的光线忽明忽暗,在地面上投射出疯狂舞动的、不成形状的影子。空气不再是静止的,它带着一种低频的嗡鸣,像巨大的引擎在深处震颤。
乔伊惊恐地看到,前方不远处的空气像水面一样波动、凝结。一个模糊的轮廓正从中“析出”——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像一团纠缠的、沾满粘液的藤蔓,时而又幻化成他记忆中那头追逐他的怪物的剪影,甚至一闪而过的是他自己狂奔时扭曲变形的倒影!这些碎片化的影像在同一个空间点上叠加、闪烁、争夺着存在感。
“来了…它要过来了…或者它一直都在…”乔伊的大脑在尖叫。理智告诉他,无论是哪种形态,被抓住都意味着湮灭。求生的本能像野火般烧尽了最后的绝望。
“跑!无论向哪里!动起来!”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嘶吼。
他猛地弹起身,不再思考方向,不再分辨路径。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朝着与那个正在凝结的恐怖轮廓相反的方向——或者说,朝着任何看起来“空”的地方——发足狂奔!
这一次的奔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疯狂,也更加…诡异。
他冲过两根扭曲的巨柱,眼前本该是延伸的惨白甬道,却在迈出第三步的瞬间,脚下的岩石地面骤然变成了潮湿、覆盖着滑腻生物膜的腔室内壁!幽绿的磷光取代了惨白,浓烈的腐败气味呛入鼻腔。他甚至能感觉到脚下某种黏腻的活物在蠕动!他怪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倒翻滚,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那腔室的景象如同被撕碎的幕布般消失,他又回到了布满孔窍的石柱之间,惨白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
没跑几步,头顶那片压抑的铅灰色“天空”突然扭曲、剥落了一角,露出后面…后面竟然是深邃的、点缀着陌生星辰的宇宙虚空!冰冷的、绝对的死寂瞬间笼罩了他,肺部像被真空抽干。他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改变方向,一头撞进一根石柱的阴影里。眩晕感袭来,再抬头时,“天空”又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铅灰。
他在无数个“现在”和“过去”的碎片中横冲直撞。上一秒踏足的是他记忆深处童年后院那松软的泥土,甚至能闻到青草和阳光的味道(尽管那阳光是冰冷的、虚假的);下一秒,泥土就变成了冰冷的金属网格,下方是深不见底、翻涌着暗红液体的深渊;再下一秒,他又回到了布满自己新鲜血迹的岩石地面,看到了几分钟前自己仓皇留下的刮痕。
时间不再是线性的河流,而是破碎的冰面,他每一步都可能踩入不同的裂口。空间不再是连贯的容器,而是无数张强行拼贴在一起的幻灯片,彼此覆盖又相互穿透。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奔跑,而是在无数个噩梦的切片之间疯狂跳跃、坠落。那些无处不在的“眼睛”——石壁上的孔窍——仿佛随着空间的扭曲而转动、聚焦,冷漠地记录着他徒劳的挣扎。
体力和精神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肺部灼痛得像要炸开,双腿沉重如同灌满了水银,每一次心跳都擂鼓般撞击着耳膜,带来眩晕。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已经跑了几十年。在这个错乱的地方,时间毫无意义。
就在他感觉意识即将被这片疯狂的混沌彻底撕碎、溶解的时候,他的目光,在一次踉跄摔倒、狼狈抬头寻找支撑物的瞬间,死死钉在了前方不远处一根异常粗大、扭曲得如同痛苦蜷缩的巨人般的石柱上。
那里,在离地面约一人高的位置,钉着一样东西。
一样“绝对不该”存在于此的东西!
一张纸。
一张边缘粗糙、像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皱巴巴的纸。它被一枚锈迹斑斑、造型粗陋的铁钉,以一种极其粗暴的方式,深深地钉进了坚硬的岩石里!
乔伊的呼吸瞬间停滞。他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这张纸,在周围那永恒不变的惨白光线、扭曲石柱和空洞“眼睛”的背景下,显得如此突兀,如此…“正常”!它是这个疯狂世界里一个刺眼的异物!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纸张粗糙的表面。是真的!不是幻象!
纸上用某种暗红、粘稠的液体潦草地写着几行字,那颜色和气味…和他匕首上、衣服上沾染的怪物“血液”一模一样!
字迹歪歪扭扭,透着一股濒临崩溃的疯狂:
“别信眼睛!它们在骗你!”
“空间是折叠的圈!时间在打结!”
“锚点!抓住你的锚点!”
“想出去?闭眼!”
“向后跑!一直向后!别停!别睁眼!”
“相信你的背!相信你的脚!”
——J
“J…乔伊…是我?!”乔伊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这张纸…是他自己写的?是未来的他?还是另一个时间线的他?在某个同样绝望的时刻,用怪物的血,在这时空的夹缝里,留下了这条疯狂至极的线索?
“咔哒咔哒咔哒——!!!”
豁口方向传来一阵密集到令人头皮炸裂的啃噬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撕开了最后的屏障!同时,乔伊感觉到脚下的岩石地面开始像波浪一样起伏,周围的空气发出高频的尖啸,无数重叠的、扭曲的影像碎片如同沸腾的气泡般在空间中涌现、破灭!
没有时间思考了!没有时间验证了!这张纸,这个“J”,是他坠入深渊后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无论它来自哪里!
他猛地闭上双眼!
刹那间,视觉带来的、那令人疯狂的、不断切换和欺骗的景象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慌的黑暗。只有触觉、听觉和那浓烈的金属尘埃味还存在。
他死死攥紧了匕首——他的锚点!冰冷的金属触感刺入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
纸条上的血字在他黑暗的脑海中燃烧:“闭眼!向后跑!一直向后!别停!别睁眼!相信你的背!相信你的脚!”
“向后…”乔伊在黑暗中艰难地调转身体,背对着那根钉着纸条的石柱,背对着豁口方向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噪音。这违背了他所有的求生本能!把后背暴露给未知的恐怖!
但他别无选择!
“跑!”他对着黑暗嘶吼,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意志,迈开了脚步——不是向前,不是向左或向右,而是笔直地、坚定地,向后奔跑!
粗糙的岩石地面摩擦着他破烂的鞋底。风声在耳边呼啸,但那风声似乎也扭曲了,时而低沉呜咽,时而尖锐嘶鸣。他能感觉到空间的涟漪扫过身体,带来瞬间的失重或沉重的压迫感。有时脚下会突然踩空,仿佛踏入深渊,但下一步又重重踏回实地;有时又像撞上一堵无形的软墙,将他向后弹开。黑暗中,那些孔窍“眼睛”的注视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更加冰冷,如同实质的针芒刺在他的皮肤上。豁口处传来的啃噬声和粘稠的蠕动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在他的背后,越来越近,带着一种贪婪的、即将得逞的兴奋!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诱惑着他睁开眼。只要看一眼!看一眼背后到底是什么在追!看一眼自己到底跑向了哪里!
“别睁眼!相信你的背!相信你的脚!”纸条上的血字如同烙印在黑暗中,提醒着他。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把所有的信任都交给了向后迈出的脚步,交给了紧握匕首的那只手传递来的冰冷触感。
奔跑,在绝对的黑暗中向后奔跑。时间感彻底消失了。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十秒?十分钟?一个小时?每一次迈步都像是在对抗整个世界的恶意。肺部火烧火燎,双腿肌肉在尖叫抗议,精神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拉扯。
就在他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那如影随形的恐怖吞噬,或者精神彻底碎裂的瞬间——
脚下猛地一空!
不是那种踏入深渊的短暂失重感,而是一种彻底的、毫无阻碍的坠落感!同时,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泥土腥味、腐败落叶气息和…久违的、属于真正户外的清冷空气,猛地灌入他的口鼻!
“噗通!”
他重重地摔在了一片松软、潮湿的地面上。撞击带来的钝痛让他蜷缩起来,但更强烈的感觉是——冰冷!真实泥土的冰冷!还有…寂静!
那令人疯狂的啃噬声、空间的嗡鸣、孔窍的注视感、金属的尘埃味…所有的声音和感觉,如同被一刀切断,瞬间消失了!
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闷响,以及…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某种昆虫微弱的鸣叫?
乔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巨大的脱力和劫后余生的茫然感席卷了他。他依旧死死闭着眼,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只受惊的刺猬。他不敢动,不敢呼吸,生怕这只是一场更深的幻觉,生怕一睁眼,看到的还是那扭曲的石柱和惨白的光。
过了许久,也许是确认了那令人窒息的恐怖确实远离,也许是泥土和腐叶那真实无比的气味给了他一丝勇气,他才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透过指缝看到的、一片深沉的、点缀着稀疏星辰的…真实的夜空!不再是那块低垂的、铅灰色的、虚假的铁板!清冷的月光洒落下来,勾勒出周围模糊的轮廓——扭曲盘结的树根,低矮的灌木丛,厚厚的、潮湿的落叶层…空气中弥漫着森林夜晚特有的气息,混合着泥土、腐殖质和远处流水的湿气。
他…出来了?
乔伊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那柄锈蚀的匕首依然在他手中,但上面沾着的暗红粘液,在真实的月光下,似乎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褪色,变得像普通的、陈旧的铁锈。
他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背后,是一片陡峭的、覆盖着青苔和藤蔓的岩壁,黑黢黢的,没有任何豁口,没有任何蠕动的迹象,只有岩石的冰冷和坚硬。月光下,岩壁的轮廓清晰而稳定,没有任何扭曲的迹象。
没有巨大的石柱,没有惨白的光,没有无数的孔窍眼睛,没有时空的涟漪。
只有寂静的夜,真实的森林,和他自己劫后余生的、剧烈的心跳。
他成功了?他真的靠着闭眼倒退,从那片时空的乱麻中跑出来了?
乔伊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和暗红污渍、破烂不堪的双手,又抬头望向那片深邃、宁静、令人心安的真实夜空,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度疲惫和巨大荒谬感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声嘶哑的、近乎呜咽的喘息。他向后倒去,瘫在冰冷的落叶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泪混合着冷汗和污垢,无声地滑落。
身后那片沉默的岩壁,在月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一个巨大而古老的秘密,再次沉入了永恒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