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年后。
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隔绝了里面长达八年的高墙岁月。
熙旺站在监狱大门外,略微佝偻着背,有些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
八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刺眼得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他抬手遮挡了一下,指尖触碰到的是粗糙杂乱,许久未曾仔细打理的头发。
空气是自由的,带着路边青草和尘土的味道,却陌生得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八年的与世隔绝,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就在他茫然地站在原地,试图让眼睛和思绪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自由时。
一个身影,如同穿越了八年时光的幻梦,毫无征兆地撞入了他的视线。
就在监狱大门正前方不远处的路边,站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简洁的鹅黄色连衣裙,身姿挺拔,笑容明媚,手里竟然还捧着一大束鲜艳欲滴的红玫瑰。
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与这灰暗的监狱背景格格不入,却又耀眼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熙旺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然后又骤然松开,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剧烈收缩。
江……江绾?
不……不可能!
他亲眼看着她倒下,感受过她身体变得冰冷……
他参加了那场没有遗体,只有衣冠的葬礼……
他用了八年时间,才勉强接受她早已彻底离开这个世界的事实……
是阳光太刺眼产生的幻觉吗?
还是他因为出狱情绪激动而精神失常了?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甚至不敢眨眼,生怕一动,眼前的幻影就会消失。
然而,那个身影却主动朝着他走了过来。
步伐轻快而坚定,高跟鞋敲击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跳上。
越来越近……
近到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温暖的笑意,看到她眼中闪烁的光彩。
看到她怀里那束玫瑰娇艳的花瓣上滚动的露珠。
直到她在他面前站定,将那一大束灿烂的玫瑰花递到他面前,馥郁的花香瞬间驱散了他周身沉闷的气息。
“熙旺,”她开口了,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丝笑意,却又无比真实,“恭喜重获自由。庆祝新生。”
熙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看着她递过来的花束。
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处理眼前这超乎理解的一幕。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好半晌,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江绾……不……不可能……”
他猛地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混乱和恐惧: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女人看着他这副几乎要崩溃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
眼神变得柔和而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依旧举着那束花,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八年很长,足以改变很多事,也足以让一个人获得新生。”
“别愣着了,这花很重的。”
“还不快拿着。”
熙旺怔怔地接过那沉甸甸的玫瑰花,馥郁的香气将他包裹,却依旧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巨大震惊和混乱。
他看着眼前这张与记忆中度无二致,却更添几分从容风韵的脸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问起。
“这八年,我也没闲着,开了民宿当了老板娘,不当警察了。”
他听着她语气轻松地说着这八年的生活,大脑依旧有些处理不过来,只是本能地捕捉着信息。
开民宿……当了老板娘……
他下意识地“哦”了一声,声音干涩。
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她纤细的手指,那里并没有佩戴任何戒指的痕迹。
但……开民宿,当了老板娘,或许……
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和失落悄然漫上心头,压过了重逢的震惊。
他低下头,盯着怀中娇艳的玫瑰,花瓣的红刺得他眼睛发酸。
他以为自己早已接受了她的“死亡”,也早该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当可能她已属于别人的猜测浮现时,心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这细微的情绪变化和那句干巴巴的哦,似乎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她看着他低垂的脑袋和微微绷紧的嘴角,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了然的狡黠和无比的温柔。
她向前微微倾身,凑近了一些,声音压得低低的。
像是在分享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秘密,海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傻不傻?”
“我这民宿啊,这八年,只有老板娘。”
她顿了顿,目光清亮地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还一直缺个老板呢。”
“……”
熙旺猛地抬起头,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撞进她含笑的眼眸里,那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他自己此刻呆若木鸡的模样。
只有老板娘……缺个老板……
这句话像是一道阳光,瞬间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阴霾。
巨大不敢想象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冲得他头晕目眩,手脚都有些发麻。
他张着嘴,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女人,心脏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跳出胸腔。
八年的空白,生死的隔阂,世界的差异……
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句轻柔的话语奇妙地弥合了。
他依旧有无数的问题,关于她如何死而复生。
关于这八年……
但那些似乎都不再是最紧迫的事情了。
最重要的似乎是。
她还在。
她未曾属于别人。
而且,她似乎……在为他预留着一个位置。
熙旺看着江绾,眼眶无法控制地再次迅速泛红。
但这一次,却不是因为悲伤和绝望。
他用力抱紧了怀里的玫瑰花,花瓣的柔软触感无比真实。
阳光依旧刺眼,但他却不再觉得眩晕,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明亮和温暖起来。
车子穿过澳门繁华的街道,最终停在了一条僻静却充满葡式风情的小巷口。
一栋白色的三层小楼矗立其中,挂着木质招牌,上面用中葡双语写着“等风来”三个字。
熙旺抱着那束依旧鲜艳的玫瑰,跟着江绾下了车,有些局促地打量着这个地方。
这里和他记忆中,任何与影子和熙泰相关的场所都截然不同。
安静文艺,透着一种让人心安的生活气息。
江绾推开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老板娘,您回来啦!”
一个年轻活泼的女服务员闻声从里面快步迎了出来,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
“刚才有客人打电话来咨询下周的海景房预订,问能不能优惠一些,还有……”
服务员语速很快,显然习惯性地向江绾汇报着工作。
她的目光好奇地瞥了一眼江绾身后抱着玫瑰花,穿着朴素,神色有些拘谨陌生的熙旺,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没有多问。
江绾听着汇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做出指示。
她微微一笑,打断了服务员的话,语气轻松自然,却抛出一句让服务员愣住的话:
“这些啊,以后可以问问老板。”
“啊?”服务员明显愣住了。
他眼睛眨了眨,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重复,“问……问老板?”
她在这家民宿工作了几年,从来只知道有一位漂亮能干的老板娘,什么时候有过老板?
她疑惑地看着江绾,又偷偷瞄了瞄熙旺,脑子里闪过各种猜测。
江绾看着她震惊又困惑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她侧过身,伸出手指,明确地指向身后正因为老板这个称呼而浑身一僵,耳根微微发红的熙旺。
“喏,这位就是咱们民宿新上任的老板,熙旺。”
江绾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和打趣:
“以后有什么决定不了的事情,找他拍板。”
服务员顺着江绾的手指,彻底看清了熙旺的样子。
虽然穿着普通,头发也有些乱,但眉眼间能看出清俊的底子。
尤其是那双眼睛,正因不知所措而显得格外专注。
最重要的是,老板娘看他的眼神,以及他怀里那束明显是老板娘会喜欢的红玫瑰……
服务员瞬间恍然大悟。
脸上立刻绽放出大大的、真心实意的笑容,她连忙朝着熙旺微微鞠躬,声音清脆又热情:
“老板好,欢迎老板!哎呀真是太好了,终于有老板了!”
她笑得眼睛弯弯,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
“恭喜您和老板娘!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太般配了!”
熙旺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老板的称呼弄得面红耳赤,抱着花束的手都有些无措。
他只能笨拙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
“嗯……谢谢……”
江绾看着他这副窘迫又可爱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对服务员说:
“行了,别吓着新老板。先去忙吧,预订的事晚点再说。”
“好嘞!老板娘老板你们先休息!”
服务员机灵地应道,开心地转身离开,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风铃再次轻响,室内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海浪声和阳光透过玻璃洒下的暖意。
江绾转过身,看着依旧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原地,紧紧抱着那束巨大玫瑰花的熙旺。
他眼神还有些发直,似乎还没从老板这个称呼和服务员热情的祝福中完全回过神。
一副懵懂又小心翼翼的模样。
江绾不由得莞尔,目光落在他那束因为抱得太紧而有些被挤压到的花瓣上。
她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自然的关切:
“一直抱着,累不累?”
熙旺闻声,目光有些迟缓地从虚无中聚焦,落到江绾带着笑意的脸上。
他像是慢了半拍才处理完这个问题,乖乖地点了点头,老实承认:
“……有点。”
手臂确实已经有些发酸僵硬了,只是刚才情绪太过震荡,忽略了身体的感觉。
江绾看着他这副有点呆又格外听话的样子,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软得一塌糊涂。
她抬手指了指前台光洁的桌面,声音温柔:
“那先把它放在前台吧,找个花瓶养起来,能开好久呢。”
这个简单的指令似乎让熙旺找到了此刻能做的事情,他再次点点头。
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郑重地走到前台边,小心翼翼地将那束鲜艳的玫瑰放在了桌面上,仿佛放下什么极其珍贵的宝物。
娇艳的花瓣与深色的木质台面形成鲜明的对比,为这间温馨的民宿更添了一抹生动明亮的色彩。
放下花束,熙旺似乎轻轻松了口气,但双手一时之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放,有些无措地垂在身侧。
他再次看向江绾,眼神里的茫然褪去些许,多了几分真实的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对新生活的无措。
江绾走上前,指尖轻轻拂过一朵玫瑰的花瓣,然后抬眼对他笑了笑:
“走吧,带你看看我们的等风来。”
“嗯。”熙旺低声应着,跟在她身后,像一艘终于找到了灯塔指引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