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蛮盘腿坐在练习室的地板上，额头抵着镜子，呼吸在冰冷的镜面留下一小片白雾。她刚刚结束连续八小时的舞蹈排练，身上的T恤已经湿透，黏在后背上。练习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其他伴舞都去吃晚饭了。

"又加练？"陈姐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合约和一杯冰美式。

李蛮抬起头，刘海被汗水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她接过咖啡，咧嘴一笑："最后那个动作总是不够流畅。"

陈姐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作为星煌娱乐的金牌经纪人，她带过无数艺人，李蛮是最特别的一个——特别到让她时常感到心疼。

"新歌的编舞改了七版，你每次都重新学。"陈姐递过毛巾，"其他艺人都是让编舞老师迁就他们的习惯。"

李蛮用毛巾胡乱擦了擦脸："但那样效果不是最好的啊。"她眼睛亮起来，"陈姐你听这段——"她突然清了清嗓子，唱起一段即兴的旋律，声音在空旷的练习室里回荡，像一只自由的鸟。

陈姐怔住了。这就是李蛮的魔力——没有任何预警，没有任何准备，她能在最疲惫的状态下唱出让专业制作人汗颜的旋律。这不是技巧，是天赋，是与生俱来的音乐灵魂。

"你应该留着给专辑用。"陈姐轻声说。

李蛮摇摇头，又开始在地板上写写画画："不，这段适合MANNER的新单曲。"

陈姐的表情僵住了。MANNER——星煌集团去年推出的虚拟偶像，以李蛮为原型创造的完美数字形象。同样的音色，同样的舞蹈风格，但有一张符合主流审美的脸和永远不会疲惫的身体。

"蛮蛮，"陈姐犹豫了一下，"你知道公司最近在考虑减少你的曝光度吧？"

李蛮的笔尖停了一下，又继续画："嗯，张总上周找我谈过了。"

"你不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李蛮抬起头，脸上是真诚的困惑，"MANNER确实更完美啊。她不会感冒，不会累，不会像我一样在直播时突然说错话。"她笑了笑，"而且她长得好看，粉丝喜欢。"

陈姐胸口发闷。这就是李蛮，纯粹得像个孩子。她拥有21世纪文娱圈罕见的全能天赋——能演能唱能跳能创作，甚至自己导演过两部获奖短片。但她从不认为这些有什么特别，就像不认为公司用虚拟形象取代她有什么不对。

"你比MANNER有灵魂。"陈姐说。

李蛮咯咯笑起来："陈姐，你说得好像MANNER是吸血鬼似的。"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走吧，我饿了，想吃火锅。"

……

录音棚里，李蛮戴着耳机，对着麦克风唱出最后一个音符。玻璃另一侧的制作人摘下耳机，眼眶发红。

"完美。"他做了个手势，"一次过。"

李蛮走出录音间，制作人递给她一瓶水："这首歌会成为经典的。"

"希望MANNER的粉丝喜欢。"李蛮喝了口水，喉咙因为连续工作而微微发疼。

制作人犹豫了一下："蛮蛮，其实...这是你的单曲，不是MANNER的。"

李蛮愣住了："我的？但公司不是已经——"

"张总特别批准的。"制作人压低声音，"他说试水一下市场反应。"

李蛮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突然被点亮的星星。她已经有半年没有以自己名义发布新歌了，所有创作都给了MANNER。

三天后，单曲《碎玻璃》发布。李蛮在MV里本色出演一个被虚拟偶像取代的真人歌手，用极具张力的表演和震撼的高音征服了观众。歌曲迅速登上各大榜单首位，乐评人称之为"近十年最具艺术性的流行作品"。

李蛮坐在公司会议室，看着数据报表，手指微微发抖。张世诚——星煌集团CEO坐在长桌尽头，面无表情。

"数据很好。"他推了推眼镜，"但你知道问题在哪吗？"

会议室安静下来。李蛮抬起头："什么问题？"

"你。"张世诚直白地说，"MV里的你。观众喜欢这首歌，但他们更想要MANNER来唱。"

李蛮的脸刷地白了。陈姐猛地站起来："张总！"

"数据不会说谎。"张世诚调出一组图表，"70%的评论提到'如果是MANNER唱会更好'，85%的听众表示更愿意看MANNER版本的MV。"

李蛮低下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陈姐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攥得发白。

"我明白了。"李蛮抬起头，出乎意料地笑了，"那让MANNER翻唱吧，我可以重新编曲。"

张世诚满意地点头："这才是专业态度。"他站起身，"对了，下周MANNER的全息演唱会，你需要做动作捕捉和实时声替，做好准备。"

会议室门关上后，李蛮还坐在原地。陈姐心疼地看着她："你可以生气的。"

"为什么？"李蛮轻声说，"他说得对。观众喜欢完美的偶像，MANNER就是完美的我。"她站起身，突然转向陈姐，"但陈姐，我有个想法..."

……

李蛮的公寓堆满了乐谱和书籍。她坐在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轻轻游走，哼唱着一首未完成的旋律。窗外是首尔繁华的夜景，灯火像散落的星星。

手机震动起来，是陈姐的消息：「明天下午三点，公司要签新合约，务必到场。」

李蛮皱了皱眉，回复：「什么合约？」

「关于MANNER形象权属的补充协议。」

李蛮放下手机，继续弹琴。旋律渐渐成形，是一首忧伤而纯净的歌，像月光下的独白。她拿起笔，在乐谱顶端写下《白月光》三个字。

第二天，星煌娱乐会议室。张世诚将一份厚厚的合约推到李蛮面前。

"简单说，"他微笑着，"公司需要确保MANNER的完全自主性。这意味着你需要永久放弃对MANNER形象、声音、表演风格的一切权利主张。"

李蛮翻着合约，眉头越皱越紧："这等于说...我不能再以任何方式使用自己的表演风格？"

"法律术语而已。"张世诚摆摆手，"实际上不会有影响。"

陈姐在一旁脸色铁青："张总，这太过分了。MANNER本来就是以李蛮为原型创造的！"

"商业决策。"张世诚冷冰冰地说，"签了它，你的分成比例会提高30%。"

李蛮盯着合约最后一页的签名处，突然抬头："我需要三天时间考虑。"

张世诚眯起眼睛："为什么？"

"我需要和律师谈谈。"李蛮平静地说。

会议不欢而散。回到车上，陈姐愤怒地拍打方向盘："他们这是要彻底抹杀你！"

李蛮偏头看向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像利刃般划过她的脸庞，她出奇地平静："陈姐，送我去工作室。我有首歌要完成。"

……

接下来的三天，李蛮几乎不吃不喝，把自己锁在工作室里。陈姐每天送来食物，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第四天早晨，李蛮终于打开门，脸色苍白但眼睛明亮。

"完成了。"她沙哑地说，递给陈姐一个U盘，"《白月光》。"

陈姐插入电脑，播放了这首歌。三分四十二秒后，她泪流满面。

"这...这太美了。"她哽咽着说，"MANNER永远唱不出这种感觉。"

李蛮微笑着，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因为这是真的。真实的痛苦，真实的渴望，真实的...不完美。"她深吸一口气，眼神纯真又执拗，像个孩子般令人动容："陈姐，我不会签那个合约。"

当天下午，李蛮没有出现在签约现场。张世诚暴怒，命令全公司寻找她。而此时，李蛮正在一个小型录音室里，录制《白月光》的纯净人声版。

"上传到所有平台，"她告诉技术人员，"三天后定时发布。"

技术人员点点头："需要公司批准吗？"

李蛮笑了："这是我的个人作品，与公司无关。"

当晚，李蛮回到公寓，发现门口站着两个保安。"李小姐，张总请您立即去公司。"

星煌大厦顶层，张世诚的办公室灯火通明。李蛮走进去时，发现除了张世诚，还有公司的法律团队。

"你违约了。"张世诚冷冷地说，"私自发布未经批准的作品。"

李蛮平静地坐下："《白月光》是我用个人设备创作的，版权完全属于我。"

律师递过一份文件："根据您2019年签的合约，所有在合约期间创作的音乐作品，公司享有优先使用权。"

李蛮笑了："那就用吧。让MANNER唱唱看。"

会议室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知道，MANNER无法复制《白月光》中的情感——那种深入骨髓的情感是算法无法计算的。

张世诚的脸色变得阴沉："你在挑衅。"

"嗯……"李蛮站起身，"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合约我不会签的……"

……

接下来的一周，网络上的风向突然转变。一系列"爆料"文章出现，称李蛮因嫉妒MANNER的成功而精神失常，多次在后台大吵大闹。一段经过剪辑的视频流出，显示李蛮"愤怒地"砸坏录音设备。

更可怕的是，一个自称是李蛮前助理的账号爆料，称李蛮有自残倾向和妄想症，认为MANNER"偷走了她的人生"。

陈姐疯狂地联系媒体澄清，但为时已晚。公众已经接受了这个叙事——天才艺术家因为嫉妒自己的虚拟版本而崩溃，多么戏剧化，多么符合他们对"疯狂天才"的想象。

李蛮把自己关在公寓里，看着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谩骂。她试着登录社交账号发布声明，发现所有平台都被公司接管了。她的最后一条"状态"更新是："我很好，需要时间休息。"——显然不是她写的。

门铃响了。李蛮透过猫眼看到是陈姐，才打开门。

"我们必须反击！"陈姐愤怒地挥舞着平板电脑，"他们这是彻底的诽谤！"

李蛮却出奇地平静："没用的，陈姐。人们更愿意相信精彩的故事，而不是无聊的真相。"

"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蛮走到钢琴前，弹了几个音符："《白月光》明天会自动发布，那是我要说的一切。"

陈姐突然感到一阵不安："蛮蛮，你最近不要单独出门，我担心——"

"担心什么？"李蛮笑了，"担心公司会杀了我吗？"

这句玩笑话让两人都沉默了。

……

火灾发生在凌晨三点。李蛮公寓所在的楼层突然起火，火势迅速蔓延。消防员赶到时，整个楼层已经陷入火海。

第二天清晨，新闻头条全是"天才艺术家李蛮葬身火海，疑似精神崩溃自焚"。报道中提到，火灾现场发现了打翻的蜡烛和酒瓶，暗示这是一场自杀。

陈姐站在烧焦的公寓前，拒绝接受警方的结论。

"李蛮从不点蜡烛！她有哮喘，对烟味敏感！！她也从来不会喝酒！！！"

但没人听她的。三天后，星煌集团为李蛮举行了盛大的追悼会，MANNER全息影像在现场演唱了《白月光》——虽然少了原版中那种撕心裂肺的真实感，但足够煽情，足够催泪。

追悼会直播的同时，一个定时发布的视频悄悄出现在网络上。那是李蛮生前录制的《白月光》MV——没有特效，没有华丽场景，只有她坐在钢琴前，用最纯粹的方式演唱这首歌。视频描述中写着：

"致所有爱我的人：

虚拟的星星也会陨落吗？

不，它们从未真正存在过。

陨落的只有真实的血肉之躯……"

视频像野火一样蔓延。人们突然意识到，MANNER版本的《白月光》缺少了什么——缺少了那种让心脏揪紧的真实感，那种只有经历过真实痛苦的人才能表达的情感。

乐评人开始重新评价李蛮的才华，粉丝们组织纪念活动，媒体挖掘她被公司打压的真相。但一切都太迟了。

在北京郊外的一处墓地，陈姐放下一束白玫瑰。墓碑上李蛮的照片笑得天真纯粹，就像她生前一样。

"他们赢了，但也输了。"陈姐轻声说，"MANNER永远唱不出《白月光》的灵魂。"

风吹过墓地，仿佛传来遥远的歌声。在数字偶像统治的世界里，一个真实的灵魂以最惨烈的方式证明：艺术需要不完美，需要脆弱，需要真实血肉的温度。

而这一切，是任何算法都无法复制的。

……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