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展览开幕当天，许忆站在画廊二楼的观景台，俯视下方涌动的人群。水晶吊灯的光芒洒落在来宾们仰起的脸上，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中央展区——苏醒的"记忆碎片"正进行首场正式演示。

"简直不可思议！"一位知名评论家对同伴说，"我从没见过能将情感如此具象化的作品。"

许忆抿了一口香槟，气泡在舌尖炸开，微微的刺痛感。她应该感到满意——展览吸引了比预期多一倍的观众，媒体争相报道，连市长都亲自到场。这本该是她作为策展人的一次成功亮相。

可父亲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的思绪里："你把许氏画廊变成了科技展览馆。"

"许小姐。"林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这位画廊最年轻的实习生脸颊泛红，手里捧着一叠被攥得有些皱的名片。"这些是想要购买苏先生作品的收藏家名单，还有七家媒体请求专访。"

许忆接过那叠名片，指尖在上面轻轻敲击。"告诉他们，艺术家目前不接受单独交易，所有作品必须作为完整系列考虑。"她停顿了一下，"媒体请求统一安排在下周三下午。"

林薇点点头，却没有立即离开。她犹豫地望向中央展区："许小姐，您不觉得苏先生的作品真的很特别吗？我刚刚体验了一下，它居然能捕捉到我童年时的一个记忆片段——"

"林薇，"许忆打断她，"我们是专业人士。个人喜好不应该影响工作判断。"

女孩立刻噤声，低头匆匆离开。许忆叹了口气，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那个被光影笼罩的装置。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苏醒站在装置旁，向一群观众解释着什么。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露出一小片锁骨。当他做手势时，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块造型奇特的手表，更像是某种科学仪器而非装饰品。

许忆突然意识到自己观察得太仔细了，急忙移开视线。就在这时，苏醒抬头，目光穿过人群与她相遇。他微微一笑，举起手中的香槟杯向她致意。许忆条件反射地绷紧面部肌肉，回以一个标准的职业微笑。

"许忆。"父亲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她差点把酒洒出来。

许志远站在她身旁，目光阴沉地盯着下方的热闹场景。"那个所谓的艺术家，"他冷笑一声，"不过是把一堆电子垃圾搬进了我们的画廊。"

许忆的手指紧紧捏住酒杯："他的作品吸引了大量新客户，父亲。今天古典展区的咨询量比上月增加了40%。"

"暂时的猎奇而已。"许志远不屑地摆摆手，"真正懂艺术的人不会为这种花哨把戏买单。"

许忆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她想起大学时偷偷选修当代艺术史被父亲发现后，那场持续三天的冷战。想起自己收藏的那些实验艺术画册，永远锁在公寓抽屉最底层。

"对了，"父亲转移话题，"明天和林家公子的晚餐，我已经让秘书把资料发到你邮箱。林家是做古董钟表生意的，与我们门当户对。"

许忆感到一阵窒息："我需要准备展览后续工作——"

"这不是请求，许忆。"许志远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已经26岁了。许氏画廊需要继承人，而不仅仅是策展人。"他最后厌恶地瞥了一眼苏醒的装置，转身离开。

许忆站在原地，香槟在她手中微微晃动。她突然很想把整杯酒泼向某个地方——父亲的背影，或者那些虚伪微笑着的宾客，甚至是她自己。

"看来许总监并不欣赏我的作品。"

苏醒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许忆猛地转身，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观景台的楼梯口，手里拿着两杯新倒的酒。

"职业习惯而已。"许忆迅速调整表情，"我父亲对任何不符合十八世纪审美标准的东西都持怀疑态度。"

苏醒递给她一杯酒，靠在栏杆上："那你呢？你真的认为艺术应该停留在过去吗？"

许忆接过酒杯，没有立即回答。她注视着下方的人群，他们像一群被光源吸引的飞蛾，围绕着那个发光的装置旋转。"艺术的价值在于持久性，"她最终说道，"潮流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记忆不是。"苏醒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即使是最短暂的瞬间，也可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轨迹。"他指向装置中心，"你看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

许忆顺着他的指引看去，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女孩正小心翼翼地触碰装置边缘的一根金属杆。瞬间，整个装置的光影变成了绚烂的橘红色，如同夕阳燃烧。

"她想起了什么？"苏醒轻声问，"一次海滩日落？母亲烤的苹果派？还是某个早已遗忘却突然闪回的童年片段？"他转向许忆，"这就是我想捕捉的——那些转瞬即逝却塑造了我们的时刻。"

许忆感到一阵莫名的颤栗沿着脊椎爬上来。她想起母亲去世前的最后一个微笑，想起父亲在葬礼后独自锁在书房里的哭声，想起自己第一次站在空荡荡的画廊里，突然意识到所有那些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加起来，也填补不了失去一个人的空洞。

"很诗意的理念。"她最终说道，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沙哑，"但艺术市场更关心的是投资回报率。"

苏醒笑了，不是嘲讽，而是一种奇怪的、近乎怜悯的表情："许忆，你知道吗？你谈论艺术的方式，就像一个人在描述他从未尝过的食物。"

许忆感到一阵刺痛："请不要假装了解我，苏先生。我们才认识不到48小时。"

"时间长短不重要。"苏醒的目光落在她耳后那一缕总是逃出发髻的头发上，"重要的是那些我们选择记住和选择遗忘的瞬间。"

他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苏醒瞥了一眼屏幕，表情瞬间变得警觉。"抱歉，我得接个电话。"他匆匆离开，消失在楼梯转角。

许忆长舒一口气，却说不清是因为他的离开还是因为刚才那番对话。她将未动的酒放在侍者的托盘上，决定去检查一下其他展区的情况。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许忆完美地扮演着画廊总监的角色——与重要客户交谈，安排媒体采访，确保每个细节都无可挑剔。但她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寻找那个高大的身影，然后在他可能看向自己时迅速移开视线。

傍晚六点，最后一批观众离开了画廊。许忆锁上大门，靠在门板上闭眼深呼吸。寂静的空间里只有她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的回声。

她本该直接回家，但某种冲动驱使她回到了中央展区。苏醒的装置在无人状态下进入了休眠模式，只有微弱的蓝色光点在金属框架间流动，如同呼吸般规律。

许忆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向控制面板。她记得苏醒演示过的操作流程——按下启动键，戴上那个奇怪的头带装置。

系统启动了，柔和的女声提示她："请回忆一个强烈的记忆片段。"

许忆闭上眼。出乎她自己意料，浮现在脑海中的不是任何一幅名画或古董，而是十四岁那年，她偷偷溜进画廊的储藏室，用廉价的蜡笔在打印纸上临摹莫奈的睡莲。那天下午的阳光穿过高窗，灰尘在光束中跳舞，而她第一次感受到纯粹的、不受评判的创作喜悦。

"记忆强度：87%。情感基调：怀旧与喜悦混合。"系统机械地报告道。

许忆睁开眼，看到整个装置变成了流动的淡金色和翠绿色，如同阳光穿透树叶。她惊讶地伸手触碰那些光影，它们在她的指尖缠绕，又散开。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试试。"

许忆猛地转身，看到苏醒靠在门框上，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他已经脱掉了西装外套，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我只是在做闭馆检查。"许忆迅速摘下头带，装置的光影立刻恢复了默认的蓝色。

苏醒走近，没有揭穿她的谎言："喜欢你所看到的吗？"

"系统识别有偏差。"许忆专业性地指出，"我的记忆情感应该更复杂。"

"机器只能捕捉表面信号。"苏醒调试着设备，"真正深邃的记忆往往藏在多层伪装之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就像某些人。"

许忆感到脸颊发热，不知是因为被看穿还是因为两人突然缩短的距离。她能闻到苏醒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气，混合着一丝电子元件的金属味。

"明天见，许总监。"苏醒突然退后一步，打破了那一刻的魔力，"我还有工作要完成。"

许忆点点头，匆忙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苏醒站在装置中央，被那些流动的光影包围，像是一个来自未来世界的幻影。

她的手机震动起来，是父亲的短信：「别忘了明天的晚餐。林家很重要。」

许忆叹了口气，将手机塞回包里。当她推开画廊的侧门时，夜风拂过她的脸颊，带走了一整天积累的疲惫。她没听到身后苏醒接起的电话，也没听到他压低声音说的话：

"项目进展顺利...不，她没有怀疑...是的，我会拿到那些文件...不会暴露身份..."

城市的霓虹在许忆头顶闪烁，而她的思绪仍停留在那些缠绕在她指尖的光影上。她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个普通的夜晚，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就像一块看似坚固的冰面，出现了第一道几乎不可见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