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忆站在画廊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越来越密的雨帘。天气预报只说有"零星小雨",可此刻窗外的景象分明是一场倾盆暴雨。雨水拍打着玻璃,形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将外面的城市灯光扭曲成模糊的色块。
她看了一眼手表——晚上9:47。展览闭馆已经超过两小时,但她留下来整理明天要提交给董事会的报告。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她困在了这里。
手机震动起来,是父亲的来电。
"你还在画廊?"许志远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背景音里有电视新闻的声响。
"雨太大,我等会儿再走。"许忆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继续收拾桌上的文件。
"林家那边我已经解释过了,说你工作脱不开身。"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满,"但他们很失望。这种事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许忆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她完全忘记了重新安排的相亲晚餐。"抱歉,我忙忘了。"
"明天中午补上,我已经让秘书订好了位置。"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对了,那批宋代瓷器的鉴定报告你放在哪里了?"
"书房右手边第二个抽屉。"许忆揉了揉太阳穴,"蓝色文件夹。"
挂断电话后,许忆长舒一口气,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雨水的声音填满了空旷的画廊,让她想起小时候躲在衣柜里听雨的日子。那时候母亲还在,会在雨天给她读故事书。
一阵突如其来的雷声吓得她猛地后退,撞上了身后的椅子。椅子倒地发出巨响,在空旷的画廊里回荡。
"谁在那里?"一个男性的声音从展厅方向传来。
许忆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认出了那个声音。她抓起桌上的黄铜拆信刀,小心翼翼地走向声音来源。
"苏先生?"她站在展厅入口,看到苏醒正蹲在他的装置艺术旁边,手里拿着一个多功能工具。
苏醒抬头,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讶,随即露出笑容:"许总监,你这是在准备谋杀我吗?"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拆信刀上。
许忆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武器,赶紧放下手:"我以为画廊进贼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设备出了点小问题,我想趁闭馆时调试一下。"苏醒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没想到被暴雨困住了。"他指了指窗外,"看样子短时间内停不了。"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瞬间照亮了整个展厅。苏醒的装置在闪电的照耀下投下奇形怪状的阴影,像一只巨大的金属蜘蛛。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让画廊的玻璃都微微震动。
许忆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你怕打雷?"苏醒挑眉。
"当然不。"许忆立刻挺直了背,"我只是...担心电路安全。"
苏醒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揭穿这个明显的谎言。"饿了吗?我发现员工休息室有微波炉和方便面。"
许忆本想拒绝,但她的胃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响亮的抗议。她这才想起自己错过了晚餐。
"我带了鳗鱼饭团,"苏醒补充道,"如果你不介意分享的话。"
二十分钟后,他们坐在员工休息室的小桌前,分享着苏醒背包里的食物——两个饭团、一包海苔饼干和两罐热茶。外面的暴雨仍在继续,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节奏。
"你总是随身带这么多食物?"许忆小口咬着饭团,试图保持优雅的吃相。
苏醒耸耸肩:"艺术家生活不规律。我经常工作到深夜,便利店就成了我的食堂。"他喝了一口茶,"不过今天算幸运的,本来这些是我的夜宵。"
许忆注意到他手腕上的奇怪手表又亮了起来,这次显示的是不断变化的波形图。"那是什么?"她忍不住问,"不像是普通手表。"
苏醒下意识地转了转表盘:"自己设计的小玩意。可以监测脑电波和心率,帮助我捕捉创作时的生理状态变化。"他停顿了一下,"想试试吗?"
还没等许忆回答,他已经解下腕表,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为她戴上。他的手指温暖而干燥,触碰到她内侧脉搏时,许忆感到一阵微妙的电流顺着胳膊窜上来。
"看,当你在平静状态下..."苏醒指着表盘上平稳的波形,突然停住了。因为波形突然变得剧烈起伏。"哇,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好奇地看着她。
许忆感到脸颊发热:"没什么。只是...不习惯被陌生人碰触。"
"我们已经认识三天了,许忆。"苏醒笑着说,但还是绅士地松开了手,"按某些标准,这已经算慢热了。"
许忆低头研究那个奇怪的表,避开他的目光:"你从哪学的这些...科技东西?"
"MIT媒体实验室,呆了两年。"苏醒轻松地回答,"然后发现比起纯技术,我更喜欢它在艺术上的应用,就转去了罗德岛设计学院。"
许忆惊讶地抬头:"你受过正统艺术教育?"
"怎么,我看上去不像学院派?"苏醒笑着反问。
许忆诚实地点点头:"你的作品太...前卫了。我以为你是自学成才的那种。"
"前卫和传统并不矛盾。"苏醒站起身,走向休息室角落那台老旧的收音机,调到一个古典音乐频道。德彪西的《月光》在雨声中缓缓流淌。"看,德彪西在当年也是前卫得令人发指。"
许忆不由自主地跟着音乐轻轻点头:"《贝加马斯克组曲》,1890年。当时评论家说它'亵渎了音乐的纯洁性'。"
"哟,许总监对古典音乐也有研究?"苏醒眼睛亮了起来。
"我主修艺术史,副修音乐史。"许忆不无自豪地说,"许家的孩子都受过全面的古典教育。"
苏醒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所以你父亲培养你,是为了经营那间装满古董的画廊?"
许忆的表情微微僵硬:"家族传统很重要。"
"但你喜欢什么呢?"苏醒突然问,"抛开家族期望,抛开'应该'喜欢什么。许忆自己真正被什么吸引?"
这个问题像一把小刀,精准地插进了许忆从未示人的缝隙。她想起抽屉底层那些实验艺术画册,想起大学时偷偷参加的装置艺术工作坊,想起每次经过当代艺术展时胸腔里那种奇异的悸动。
"我喜欢..."她犹豫了一下,"有价值的东西。"
苏醒摇摇头,但没有继续追问。他转而指向展厅方向:"你知道吗?我在装置里藏了几个古典艺术的彩蛋。比如主框架的结构其实参考了巴洛克时期的教堂穹顶设计,而那些光线折射角度是向维米尔的光影研究致敬。"
许忆睁大眼睛:"真的?"
"想看看吗?"苏醒伸出手。
许忆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回到了展厅。苏醒重新启动了装置,这次他调出了一个隐藏界面,屏幕上显示出复杂的结构分解图。
"这里,"他指着其中一个节点,"达芬奇的黄金分割。而整个互动逻辑,其实借鉴了巴赫的赋格曲结构——主题在不同声部间交替出现、变形、呼应。"
许忆惊讶地看着那些熟悉的古典元素以如此现代的方式呈现。她不由自主地走近,仔细观察装置的每一个细节。"这个折射面...是借鉴了水晶吊灯的切面设计?"
苏醒露出赞赏的微笑:"精确。你有一双真正的艺术之眼。"
许忆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得离苏醒太近了,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气混合着雨水的味道。她急忙后退一步,却不小心碰到了控制面板。装置突然切换模式,光线变成了温暖的琥珀色。
"看来它捕捉到了什么。"苏醒轻声说,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一段温暖的记忆?"
许忆没有回答。那一刻她想起的是大学二年级,她偷偷溜进现代艺术展,站在马克·罗斯科那幅巨大的色块画前,突然泪流满面。那种纯粹色彩带来的情感冲击,比任何精细的古典肖像都要强烈。
"雨小了。"她转移话题,看向窗外。雨势确实减弱了不少,从倾盆大雨变成了绵绵细雨。
苏醒识趣地没有追问:"我送你回去吧。这个点不好叫车。"
许忆本想拒绝,但考虑到时间和天气,还是点了点头:"谢谢。"
苏醒的车是一辆低调的深蓝色沃尔沃,内饰简洁但科技感十足。车载系统显示的时间是11:23。许忆给了他自己公寓的地址,然后陷入沉默。
雨水在车窗上形成细密的水珠,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而柔软。电台正在播放一首老爵士乐,女歌手慵懒的嗓音与雨声交织在一起。
"你知道吗,"苏醒突然打破沉默,"我第一次见到许氏画廊是在十二岁。"
许忆转头看他:"你来过?"
"嗯,学校组织的美术馆参观。"苏醒的目光停留在前方的雨幕中,"当时讲解员带我们看了那幅著名的清代山水长卷,说它价值连城,是许家的镇馆之宝。"
许忆点点头:"《千里江山图》的明代摹本,确实是我们最重要的藏品之一。"
"但我记得最清楚的,"苏醒轻笑一声,"是角落里一幅小小的、不起眼的油画。画的是雨后池塘,荷叶上还带着水珠。标签上说这是许家一位女画家的作品,没有署名,也没有标价。"
许忆的心跳突然加速:"那是我曾祖母的作品。她...不被允许在画作上署名。"
"为什么?"
"因为她是女性。"许忆轻声说,"在那个时候,名门闺秀可以习画修身,但不能以艺术家自居。"
苏醒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所以许家的艺术传统,是通过女性传承的?"
许忆从未这样想过。她的曾祖母,祖母,母亲...都是技艺精湛的画家,但家族的光环永远属于那些男性收藏家和鉴定家。
"到了。"苏醒将车停在许忆公寓楼下。雨已经基本停了,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湿润的气息。
许忆解开安全带:"谢谢你的晚餐和...谈话。"
"等等。"苏醒从后备箱拿出一把黑色长柄伞,"至少让我送你到门口。"
他们并肩走在湿漉漉的小路上,伞不算大,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许忆能感觉到苏醒手臂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她的公寓楼前有一片小花园,雨后散发出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你的曾祖母,"苏醒突然说,"她画得真的很棒。那些荷叶上的水珠,像是下一秒就会滚落下来。"
许忆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他:"你真的记得这么清楚?那只是一幅很小的画。"
"因为那是我在那次参观中,唯一感受到'真实'的东西。"苏醒的眼睛在路灯下呈现出温暖的琥珀色,"没有标价,没有历史评价,只是一个灵魂通过画笔的直接表达。"
许忆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颤动。她想说些什么,但公寓大堂的玻璃门突然打开,打断了她的话。
"许忆?"父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许志远站在那里,面色阴沉地看着他们。"我打你电话没人接,担心你出事。"
许忆这才想起手机放在包里,一直没查看:"抱歉,父亲。雨太大,我..."
"这位是?"许志远的目光落在苏醒身上,明显认出了他但装作不认识。
"苏先生,参展艺术家。"许忆简短地介绍,"他好心送我回来。"
许志远微微点头,态度冷淡:"感谢你送我女儿回家。不过下次请提前告知,免得家人担心。"
苏醒不动声色地看了许忆一眼,礼貌地对许志远点头:"理解。夜安,许先生。许忆。"他刻意用了她的名字而非姓氏,然后转身离开。
许忆跟着父亲进入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离那个人远一点。"电梯上升到十二楼时,许志远突然说,"他的背景不简单。"
许忆皱眉:"什么意思?"
"我让人查过他。"许志远的声音冷静而克制,"表面上是新锐艺术家,实际上与几家科技公司有可疑的合作关系。谁知道他接近许氏画廊有什么目的。"
电梯门打开,许志远大步走向公寓,留下许忆站在原地,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父亲总是这样,调查她认识的每一个人,控制她的每一次交往。
回到自己的房间,许忆换上睡衣,坐在床边发呆。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轻柔地敲打着玻璃。她拿起手机,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栏输入"苏醒 艺术家"。
屏幕上立刻出现了大量结果——他的个人网站,媒体报道,社交媒体账号。许忆点开他的Instagram,最新一张照片是他站在工作室里,周围是各种半成品的装置和画作。配文是:"记忆是唯一真实的故乡。"
她继续往下滑动。有他在世界各地展览的照片,有随手拍的街头艺术,有深夜工作室的自拍。在一张旧照片里,年轻的苏醒站在一位优雅的中年女性身旁,两人有着相似的眼睛。照片标注:"妈妈的第一场个展,她紧张得忘了致辞。"
许忆的手指悬在屏幕上。这位女性艺术家看起来有些眼熟,但她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更奇怪的是,苏醒的每张照片下都有一串长长的评论,来自一个叫"澜"的用户,留言内容充满艺术圈内行人才懂的术语。
她正要关掉手机,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是林薇发来的明天展览数据报告,附带一条私信:「许总监,您看到艺术论坛对苏先生作品的评论了吗?简直炸了!」
许忆点开链接,看到一篇长篇评论文章,标题是《记忆的维度:科技艺术的新里程碑》。文章用大量专业术语盛赞苏醒的作品,称其为"传统美学与前沿科技的完美融合"。
她放下手机,走到窗前。雨中的城市灯光像是被水晕开的颜料。今晚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而混乱——苏醒对古典艺术的了解,父亲对他莫名的敌意,还有她自己胸腔里那种奇怪的、微微发热的感觉。
许忆回到床边,再次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然后悄悄关注了苏醒的Instagram账号。做完这个动作后,她立刻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好像那是什么违禁品一样。
窗外,雨声渐渐小了。但许忆知道,某些东西已经在这场意外的雨夜中悄然改变,就像雨后空气中那种清新的、充满可能性的气息,无声地渗入了她精心构筑的世界的每一个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