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忆对着餐厅洗手间的镜子,用力抿了抿嘴唇,让口红更加均匀。镜中的女人穿着一丝不苟的米色套装,头发盘得一丝不乱,完美符合许家大小姐的形象——如果忽略她眼中那抹烦躁的话。
"再忍一个小时。"她对自己说,调整了一下珍珠耳环的位置。
江南宴是城里最难预订的餐厅之一,林家选择这里显然是为了显示实力。许忆的父亲特意嘱咐她穿上"得体"的服装,还派了家里的车送她过来,生怕她再次"忘记"这场相亲。
走出洗手间,许忆深吸一口气。透过餐厅的玻璃隔断,她能看到林公子已经坐在位子上等待——林世杰,三十岁,剑桥毕业,家族经营古董钟表生意,最近刚被父亲安排进董事会。从资料上看,这是个完美的联姻对象。
"抱歉,久等了。"许忆走到桌前,礼貌地微笑。
林世杰站起来,他身材修长,穿着定制的深蓝色西装,袖扣是两枚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古董表盘。"许小姐,你比照片上还要优雅。"他的目光在许忆身上逡巡,像是在评估一件拍卖品。
侍者为许忆拉开椅子,她坐下时注意到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瓶开启的罗曼尼康帝。"您太客气了,这么好的酒。"
"只有最好的才配得上许家的小姐。"林世杰示意侍者倒酒,"家父一直说,许氏画廊是业内标杆,我们林家能与许家合作,实在是荣幸。"
许忆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已经开始倒数离席的时间。这种商业互吹是她从小听到大的,每个字都计算着利益,没有一丝真诚。
前菜上来后,林世杰的话题转向了家族收藏。"我们最近刚拍下一批瑞士怀表,18世纪的,保存状态极佳。其中有一只据说是玛丽皇后的情人定制的,表盖内侧有他们的秘密签名。"
"听起来很有历史价值。"许忆小口啜饮着酒,味蕾上的昂贵酒液尝起来却索然无味。
"不只是历史价值,"林世杰向前倾身,眼中闪烁着炫耀的光芒,"去年苏富比拍过类似的,成交价是估价的四倍。投资古董比任何股票都靠谱。"
许忆的叉子在沙拉盘上轻轻刮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想起苏醒谈论艺术时眼中的那种光彩——不是为了估价或投资回报率,而是为了作品本身传递的情感与思想。
"许小姐对当代艺术也有涉猎?"林世杰突然问道,"听说你们画廊最近在做一些实验性展览。"
许忆警觉起来:"只是尝试拓宽观众群体。许氏的核心业务永远是古典艺术。"
"明智之举。"林世杰点点头,"那些所谓的当代艺术,大部分都是投机分子搞的噱头。真正的收藏家不会碰那些东西。"
许忆的手指悄悄攥紧了餐巾。她想反驳,但多年的家教让她压抑住了冲动。就在这时,她的余光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苏醒正被侍者领着穿过餐厅,走向另一侧的包厢区。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高领毛衣,外搭黑色西装外套,整个人看起来比在画廊时更加成熟稳重。许忆下意识地低头,希望他没注意到自己。
"许小姐?你在听吗?"
许忆猛地回神:"抱歉,您刚才说什么?"
林世杰皱起眉:"我说下个月日内瓦有个重要的钟表拍卖会,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安排..."
他的声音突然被一阵手机铃声打断。林世杰不悦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抱歉,重要客户。"他起身离席接电话。
许忆松了口气,趁机环顾四周寻找苏醒的身影,但他已经消失在包厢区。她拿出手机,发现林薇发来了几条消息:
「许总监,您看了今天的访客数据吗?苏先生的装置日均互动量是其他展区的三倍!」
「董事会刚发邮件要求延长展览时间!」
「还有,艺术论坛那篇评论被转疯了!」
许忆正要回复,一个阴影落在她的桌面上。她抬头,看到苏醒站在那里,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许总监,真巧。"他的目光扫过对面的空座位和那瓶昂贵的酒,"商务午餐?"
许忆莫名感到一阵心虚:"家族安排的...会面。"
苏醒了然地挑眉:"啊,传说中的相亲?"
"不是!只是..."许忆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苏醒的表情告诉她,她的否认毫无说服力。
"他怎么样?"苏醒朝林世杰打电话的方向歪了歪头。
许忆犹豫了一下:"剑桥毕业,家族企业董事,古董钟表专家。"
"听起来很完美。"苏醒的语气让人捉摸不透。
"也很无聊。"这句话脱口而出,许忆自己都吓了一跳。
苏醒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我猜你不会介意我加入一下?"
还没等许忆反应过来,苏醒已经拉开林世杰的椅子坐了下来。他拿起那瓶罗曼尼康帝,给自己倒了半杯,动作自然得仿佛他才是被邀请的客人。
"你在干什么?"许忆压低声音,"他会随时回来!"
"那就更该抓紧时间了。"苏醒啜了一口酒,满足地眯起眼,"好酒。可惜配不上你。"
许忆刚要反驳,林世杰已经回到了桌前。看到座位上多了个人,他明显愣住了:"这位是?"
苏醒站起来,伸出手:"苏醒,许忆的男朋友。"
许忆差点被水呛到。
林世杰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许小姐,这是怎么回事?令尊可没提到你已经有..."
"我们关系比较新。"苏醒自然地搂住许忆的肩膀,她僵在原地,"许叔叔可能还不知道。是吧,亲爱的?"
许忆感到苏醒的手指在她肩上轻轻捏了一下,暗示她配合。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否认,但某种叛逆心理让她点了点头:"我们...确实在约会。"
林世杰的表情像是吞了只苍蝇:"我明白了。看来许家的家教也不过如此。"他冷冷地看了许忆一眼,"请转告令尊,林氏会重新考虑与许氏的合作。"
他甩下餐巾转身离开,差点撞上送主菜的侍者。
许忆盯着苏醒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你疯了吗?我父亲会杀了我的!"
苏醒收回手,脸上毫无悔意:"得了吧,你看起来恨不得往他红酒里下泻药。"他模仿许忆刚才的表情,"'剑桥毕业,家族企业董事'——说这话时你的眼神死得像条晒干的咸鱼。"
许忆想生气,却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哪有那么夸张!"
"而且,"苏醒拿起菜单,"现在我们可以享用他点的菜了。这家餐厅的和牛可是一绝,不吃太可惜了。"
许忆看着苏醒招手叫侍者换餐具的样子,既恼火又莫名感动。没有人——绝对没有人——曾经这样为她挺身而出,哪怕这意味着惹上大麻烦。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轻声问。
苏醒停下点菜的动作,认真地看着她:"因为你看艺术品的眼神,和看那个家伙的眼神完全不同。"他顿了顿,"前者充满生命,后者...像是已经死了很久了。"
许忆感到一阵颤栗穿过脊椎。苏醒看到了多少她以为隐藏得很好的东西?
主菜上来后,他们意外地聊得很愉快。苏醒讲述了他第一次参展时的灾难——电路短路导致整个装置起火,差点烧掉半个展厅。许忆则分享了她在牛津读书时,曾经把一整杯咖啡洒在一幅17世纪油画上的恐怖经历。
"后来呢?"苏醒睁大眼睛。
"三个月的修复工作,还有我父亲连续三十天的冷暴力。"许忆摇头,"那幅画现在还在储藏室,他拒绝再展示它。"
"哪天带我去看看?"苏醒笑着说,"我对修复过的艺术品特别有兴趣,它们通常比完美无缺的作品更有故事。"
许忆没有直接回应,但心里已经记下了这个提议。
午餐后,苏醒坚持送她回画廊。"就当是为我搅黄了你的相亲赔罪。"他说着,为她拉开出租车门。
车上,苏醒的手机不断震动,但他一直没接。
"不看看吗?"许忆问。
"工作室的助手,没什么急事。"苏醒将手机调成静音,"对了,下周我要提交一个新项目的申请,需要些专业建议。你有空来看看吗?"
许忆犹豫了一下:"什么项目?"
"一个融合古典绘画技巧和全息投影的装置。"苏醒的眼睛因为谈论创作而闪闪发光,"我想重现那些在战争中失传的名作,让观众能'走进'画中。"
许忆不由自主地被这个想法吸引:"听起来很有野心。"
"所以需要许大总监的专业意见。"苏醒笑着说,"明天下午怎么样?我工作室就在798那边。"
许忆点头答应,随即想起父亲对苏醒的警告——"背景不简单","可疑的合作关系"。但现在,看着苏醒谈论艺术时那种纯粹的激情,她很难相信那些指控。
第二天下午,许忆按照地址找到了苏醒的工作室。那是一个由旧工厂改造的宽敞空间,阳光透过高窗洒落,照亮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装置和半成品画作。一面墙上贴满了设计草图和技术图纸,另一面则是密密麻麻的书架,从艺术史到量子物理无所不包。
"欢迎来到我的秘密基地。"苏醒穿着沾满颜料的工装裤,手里还拿着一个焊枪,"抱歉,有点乱。咖啡?"
许忆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各种工具和设备:"你一个人做所有这些?"
"大部分。"苏醒递给她一杯手冲咖啡,"偶尔雇些临时助手。牛奶?糖?"
"黑咖啡就好。"许忆接过杯子,目光被工作台上一件半成品吸引。那是一个精致的金属框架,内部悬浮着无数细小的光点,形成一幅动态的山水画。"这是...?"
"啊,新项目的原型。"苏醒按下某个开关,光点重新排列,变成了一幅西方肖像画,"基于失传的达芬奇草图重构的。技术还不稳定,有时会崩溃。"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系统突然发出刺耳的噪音,光点乱成一团,最后变成了毫无意义的闪烁。
"就像这样。"苏醒无奈地耸肩。
许忆放下咖啡杯,凑近观察那个装置:"问题可能出在投影角度。中国山水和西方肖像的透视法完全不同,你的算法没有考虑到这点。"
苏醒惊讶地看着她:"你还懂光学?"
"艺术史必修课。"许忆指着装置的一个部件,"如果在这里加一个可调节的折射镜片系统..."
接下来的两小时,他们完全沉浸在技术讨论中。许忆惊讶于自己对当代艺术技术的了解竟然能派上用场,而苏醒则不断对她的专业见解表示赞叹。
"你确定你没学过工程学?"苏醒看着许忆画的简易设计图,半开玩笑地问。
许忆摇头:"只是从小在画廊长大,看得多了。"她停顿了一下,"我父亲认为艺术应该保持'纯粹',拒绝任何技术介入,但我...一直很好奇两者结合的可能性。"
苏醒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犹豫:"所以许大总监也有叛逆的一面?"
"不是叛逆,"许忆轻声说,"只是...艺术不应该被局限在任何框架里,无论是技术的还是传统的。"
苏醒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突然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画册:"看过这个吗?"
许忆接过画册,是瑞士艺术家保罗·克利的作品集。她翻开扉页,看到一段手写的题词:"给澜,愿你的色彩永远自由。——P"
"这是...?"
"我母亲的收藏。"苏醒的声音柔和下来,"她是个画家,或者说,曾经是。"
许忆小心地翻动书页,里面满是细致的笔记和素描,显示出原主人对艺术的深刻理解。"她现在不画了?"
"抑郁症。"苏醒简短地说,转身调整设备,背对着许忆,"十年前开始的,之后就再没拿起过画笔。"
许忆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抚摸那些书页。在某一页上,她注意到一个画廊的剪报——许氏画廊1998年春季展览。剪报边缘有褪色的笔记,但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你母亲来过我们画廊?"
苏醒的肩膀微微绷紧:"可能吧。她年轻时参加过很多展览。"他迅速转移话题,"对了,能帮我看看这个申请材料吗?下周截止。"
许忆接过平板电脑,开始阅读苏醒的项目申请书。内容很精彩,但结构混乱,完全不符合评审委员会的标准。
"需要大改。"她直言不讳,"但核心理念很出色。"
接下来的几天,许忆抽空帮苏醒重新组织了申请材料。他们在画廊闭馆后碰面,在咖啡馆讨论,甚至通过视频通话修改细节。许忆发现自己越来越期待这些会面,苏醒的思维方式与她截然不同,却奇妙地互补。
申请截止前一天晚上,他们终于在苏醒的工作室完成了所有材料。许忆精疲力尽地靠在沙发上,看着苏醒点击发送按钮。
"完成了!"苏醒高举双手,"没有你,我绝对做不到这一步。怎么感谢你才好?"
许忆笑着摇头:"看到项目实现就是最好的感谢。"
"那不行,必须有点实质性的。"苏醒翻找冰箱,"啊哈!我珍藏的比利时巧克力,配上1996年的波特酒,怎么样?"
许忆本想拒绝,但疲惫和成就感让她点了点头。酒精和巧克力让他们放松下来,话题从艺术转向了更私人的领域——许忆讲述在牛津的孤独岁月,苏醒则分享他环游世界寻找灵感的经历。
"最难忘的是冰岛,"苏醒的眼睛因为回忆而闪闪发光,"午夜阳光下的冰川,像是另一个星球。我在那里住了三个月,创作了'极夜记忆'系列。"
"我看过那个系列的图片,"许忆说,"那些蓝色...像是能直接触摸到寒冷。"
"你该亲眼看看原作。"苏醒突然说,"它们现在在纽约MOMA,但我下个月要去取回来。想一起去吗?"
许忆的心跳突然加速:"纽约?"
"三天就够。我可以带你去看那些不在画册上的秘密藏品。"苏醒的声音充满诱惑,"MOMA的储藏室里有几幅罗斯科的早期作品,从未公开展出过。"
许忆的手指紧紧握住酒杯。罗斯科是她最爱的现代画家,这个诱惑太大了。但和苏醒单独旅行?父亲会...
门铃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苏醒皱眉:"这么晚了?"他走向门口,通过猫眼看了一眼,表情立刻变得警惕。
"谁啊?"许忆问。
苏醒没有回答,而是迅速回头对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打开了门。
"好久不见,苏大艺术家。"一个油滑的男声传来,"听说你最近攀上了许家的大小姐?进展挺快啊。"
许忆僵在沙发上。这个声音里的恶意几乎可以触摸得到。
"张明,"苏醒的声音冷得像冰,"这里不欢迎你。"
"别这么冷淡嘛,老搭档。"那个叫张明的男人试图往里面看,"我听说你拿到了新投资?还是靠睡来的?许家知道你在利用他们女儿接近他们的藏品数据库吗?"
许忆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
"滚出去。"苏醒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否则我报警了。"
"报警?"张明冷笑,"告诉他们什么?说你偷窃商业机密?还是说你母亲当年是怎么——"
门被重重关上,许忆听到苏醒在外面与那人低声交谈,语气激烈。几分钟后,苏醒独自回来了,脸色苍白。
"抱歉,"他勉强笑了笑,"前合伙人,关系不太好。"
许忆站起来,突然感到需要保持距离:"我该回去了。"
"许忆,"苏醒抓住她的手腕,"别听他的胡言乱语。那家伙被踢出公司后一直想报复我。"
许忆轻轻挣脱:"我明白。只是真的很晚了。"
苏醒没有强留,但坚持送她上出租车。关门前,他俯身对她说:"纽约的邀请一直有效。考虑一下?"
许忆点点头,但没有承诺。车子驶入夜色,她透过后窗看到苏醒站在路边,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转角处。
回到家,许忆辗转难眠。张明的话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她脑海中——"利用他们女儿接近他们的藏品数据库"。这是什么意思?苏醒接近她真的另有目的吗?
她拿起手机,犹豫了很久,最终打开浏览器,输入"苏澜 画家 抑郁症"。
屏幕上出现了几条十多年前的艺术评论,关于一位新锐女画家的展览。其中一篇的标题让许忆的手指僵住了:
《苏澜个展突遭撤资,疑与许氏画廊商业竞争有关》
许忆点开链接,但页面显示"内容已删除"。她尝试了其他搜索组合,但信息寥寥无几。唯一清晰的是,苏澜——苏醒的母亲——确实曾经是一位颇有前途的画家,而她的职业生涯在某个时间点突然中断了。
许忆放下手机,望向窗外的夜空。太多巧合,太多疑问。她需要答案,但不知道该问谁,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