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工作室的玻璃窗,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轻轻叩门。许忆站在苏醒的工作台前,手里拿着一份不该看到的文件。
她本不该独自出现在这里。苏醒去楼下接快递,让她在工作室等一会儿,说是要给她看新完成的作品。等待时,许忆无意中碰倒了工作台边缘的一摞书,露出了下面藏着的文件夹。文件夹上赫然写着"许氏画廊—内部架构分析"。
文件内容让她的血液一点点变冷——详细的画廊股东名单,各部门运作流程图,近五年的展览收益统计,甚至还有她父亲的个人履历和收藏偏好分析。最后一页是一张许氏画廊建筑平面图,地下藏品库的位置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写着"数字档案访问点?"。
"找到感兴趣的东西了吗?"
苏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许忆猛地转身,文件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纸张散了一地。苏醒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个纸箱,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地上的文件时凝固了。
"这是什么?"许忆的声音比她想象的还要尖锐,"你收集我们画廊的资料想干什么?"
苏醒放下纸箱,弯腰去捡那些纸张:"许忆,我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许忆向后退了一步,脚跟撞上了工作台,"解释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获取内部信息?还是为了进入我们的藏品库?"她的声音因为受伤而颤抖,"那个张明说的是真的,对吗?"
苏醒直起身,手里攥着那些文件:"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许忆抓起自己的包,"告诉我,这些资料对你的'艺术创作'有什么帮助?还是说,你的艺术项目根本就是个幌子?"
"许忆,拜托..."苏醒向她走近一步,伸手想拉住她。
"别碰我!"许忆猛地甩开他的手,"我真是个傻瓜,居然相信你是真心..."她哽住了,无法继续说下去。
"我是真心的。"苏醒的声音低沉而急切,"关于艺术,关于...你。但这些确实也有其他目的。"
许忆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穿过胸腔,仿佛有人用冰锥刺穿了她的心脏。她一直以来的怀疑被证实了,却比想象中还要痛苦百倍。
"我母亲,"苏醒艰难地继续,"她曾经是个很有前途的画家。二十年前,她的职业生涯被一场精心策划的诽谤摧毁了。"
许忆皱起眉头:"这和我们画廊有什么关系?"
"因为主导那场诽谤的,"苏醒直视她的眼睛,"正是许氏画廊,准确地说,是你父亲和当时的董事会。"
"荒谬!"许忆厉声说,"我父亲可能固执保守,但他绝不会——"
"1998年春季,"苏醒打断她,"苏澜的首次大型个展原定在当代艺术中心举行。开幕前一周,突然有匿名信指控她抄袭和伪造作品。媒体大肆报道,展览被迫取消。后来证实那些指控全是捏造的,但为时已晚——没有画廊敢再展示她的作品,她的赞助人全部撤资。"
许忆的嘴唇发干。1998年,那时她才六岁,但对那段时间有模糊的记忆——父亲经常深夜才回家,脸色阴沉;母亲试图询问,却引发激烈争吵。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父亲参与了?"她努力保持声音平稳。
苏醒走向书架,从后面取出一个旧信封:"这是我母亲留下的。里面有当时收到的威胁信,还有一封许氏画廊董事会的内部备忘录复印件,讨论如何'处理苏澜的威胁'。"
许忆接过信封,手指微微发抖。她抽出那张已经泛黄的备忘录纸,上面确实有许氏画廊的抬头,内容冷血地讨论如何利用媒体关系"消除"一个新兴艺术家对传统画廊商业模式的"威胁"。签名栏被撕掉了,但纸上的字迹风格与她父亲的习惯惊人地相似。
"我需要...时间。"许忆艰难地说,将文件塞回信封,"这不能证明什么。可能是伪造的。"
"你知道不是。"苏醒轻声说。
许忆抬头看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所以你接近我,是为了报复?"
"一开始...是的。"苏醒坦然承认,这坦诚像刀子一样刺进许忆的心脏,"我计划获取许氏画廊的内部信息,找到确凿证据,然后公开一切。但后来..."
"后来什么?发现许家的大小姐这么好骗?"许忆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还是发现通过我能更容易接触到机密文件?"
"后来我发现你和你父亲不是同一个人!"苏醒提高了声音,"许忆,我承认最初的动机不纯,但我对你的欣赏、对你专业能力的尊重,这些都是真的。我们一起工作的那些时光——"
"都是谎言。"许忆打断他,将信封扔在地上,"我要走了。别再联系我,别再来画廊。你的展览下周结束,之后我希望永远不必再见到你。"
她大步走向门口,肩膀擦过苏醒的手臂,那一瞬间的接触像电流般灼痛。
"许忆,"苏醒在她身后说,声音里有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脆弱,"我母亲去年尝试自杀。她在精神病院住了三个月。"
许忆的手停在门把上,但没有转身。
"我问过自己一千次,"苏醒继续说,"如果当初那场展览顺利举行,如果她的才华得到认可,如果那些人不为商业利益毁掉一个艺术家的灵魂...她的人生会不会完全不同?"
雨水在窗户上划出蜿蜒的泪痕。许忆站在那里,感到心脏被两种相反的力量撕扯着——对父亲的忠诚,和对眼前这个男人痛苦的理解。最终,她没有回答,推开门走进了雨中。
接下来的两周,许忆把自己完全埋在工作中。她取消了所有非必要的会议,拒绝社交活动,甚至搬到了画廊的临时住所,只为了避开父亲可能的询问和苏醒任何形式的接触。
苏醒遵守了诺言,没有主动联系她。他的展览如期结束,作品在一个周末被安静地移走。许忆刻意不在场,只从林薇的报告中知道一切顺利。
"苏先生留了这个给你。"林薇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精致的金属盒子放在许忆桌上,"他说...你可能会想扔掉它,但请至少先看看里面的内容。"
许忆盯着那个盒子看了很久,最终只是点点头:"放在那儿吧。"
盒子在她的办公桌上放了三天。每天早晨,许忆都会盯着它看一会儿,然后转身去做其他事。第四天清晨,当画廊还没有其他人时,她终于打开了它。
里面是一枚小小的数据芯片,和一个手工制作的金属书签,书签上精细地雕刻着一朵莲花——她母亲最爱的花。许忆将芯片插入电脑,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
视频中是苏醒,坐在他的工作室里,看起来疲惫而严肃。
"如果你在看这个,说明你至少给了我一次解释的机会。"他直视镜头,"我知道道歉无法弥补我的欺骗,但我想告诉你全部真相。"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苏醒详细讲述了他母亲的故事——她如何从一个充满激情的年轻画家,变成现在这个连画笔都拿不稳的抑郁症患者。他展示了更多证据,证明许氏画廊当年确实参与了对她职业生涯的打压,尽管他承认无法确定许志远个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我接近你最初确实是为了收集信息,"他坦承,"但我发誓,从我真正认识你的那一刻起,这个目的就改变了。许忆,你是我见过最真实的人——在那么多规则和期望的束缚下,依然保持着对艺术的纯粹热爱。"
视频最后,苏醒深吸一口气:"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希望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会继续查清当年的真相——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给我母亲一个交代。芯片里还有一个文件夹,是我收集的所有资料,现在全部交给你。你可以销毁它们,或者用它们来对抗我,这是你的选择。"
视频结束了。许忆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她查看了那个文件夹,里面确实包含了苏醒调查的所有内容——证据、时间线、证人陈述。足够毁掉许氏画廊声誉的材料,现在完全在她的掌控中。
她本该立刻删除这些文件,或者交给父亲处理。但某种说不清的感觉阻止了她。相反,她将芯片锁进了办公室的保险箱,决定暂时不做任何决定。
三天后的深夜,许忆正在整理一批新到的艺术品清单,手机突然响起。是父亲的私人医生。
"许小姐,您父亲刚刚被送往医院,疑似心脏病发作。"
世界在那一刻天旋地转。许忆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开车赶到医院的,只记得刺眼的走廊灯光和消毒水的气味。父亲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身上连着各种仪器,脸色灰白得像一张旧报纸。
"需要立即进行冠状动脉搭桥手术,"医生严肃地说,"但他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们建议请霍普金斯医院的威廉姆斯教授会诊,他是这方面的权威。"
"那就请他来。"许忆毫不犹豫地说。
医生面露难色:"威廉姆斯教授很少接亚洲的病例,而且..."
"钱不是问题。"许忆打断他。
"不是钱的问题,是时间。许先生需要在48小时内手术,而正常流程下,威廉姆斯教授至少需要两周才能安排会诊。"
许忆站在ICU外的走廊上,突然感到无比孤独。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尽管他们关系复杂,但想到可能失去他,一种原始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苏醒。他曾提到认识几位顶尖医学专家,那是他们在闲聊时提到的。但现在的状况下,她怎么能向他求助?尤其是在发现了那些事情之后...
第二天早晨,许忆红肿着眼睛来到画廊,准备处理一些紧急文件后再返回医院。她刚坐下,林薇就匆匆进来。
"许总监,医院来电说有位威廉姆斯教授已经到了,正在为您父亲会诊!"
许忆愣住了:"什么?但我还没有..."
"他们说是一位'苏先生'联系的。"林薇小心翼翼地说,"是...那位苏先生吗?"
许忆的手紧紧握住钢笔,指节发白。苏醒。他怎么会知道?她没告诉任何人父亲住院的消息。
当天下午,医生高兴地通知她,威廉姆斯教授制定了精确的手术方案,本地团队完全有能力执行,手术安排在次日早晨。与此同时,许忆还必须处理一个突如其来的商业机会——瑞士某基金会突然表示有兴趣收购许氏画廊代理的一批古典大师素描,价格比市场估价高出20%。
"他们特别指名要您负责这笔交易,"画廊的客户经理兴奋地报告,"说是因为您在业内的专业声誉。"
许忆隐约觉得这两件"幸运事"太过巧合,但她现在没有精力深究。父亲的手术很成功,但需要长期静养。这意味着她必须暂时接管画廊的所有决策——对于一个一直被父亲严密指导的"继承人"来说,这是个巨大的挑战。
一周后,当父亲终于能从病床上坐起来时,许忆才从护士长那里得知真相。
"那位外国专家是连夜飞过来的,"护士长闲聊时说,"您男朋友一定很有门路,我听说他推掉了一个重要会议。"
许忆正在调整父亲床头的鲜花,闻言手指一颤,一朵玫瑰掉在了地上:"男朋友?"
"苏先生啊,他不是您男朋友吗?"护士长笑着摇头,"他这几天每天半夜都来,虽然不进病房,但一直在走廊等到您父亲情况稳定才离开。"
许忆蹲下身捡起那朵玫瑰,刺扎进指尖,一滴血珠冒了出来。苏醒每天都来?为什么?愧疚?还是另有所图?
她没有向父亲提起苏醒的帮助。部分是因为不想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部分是因为某种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复杂情绪。
又过了两周,当许忆终于能稍微喘口气时,她在艺术新闻上看到了苏醒的消息——他的新项目获得了国际新媒体艺术大奖。报道中附了一段采访视频,苏醒谈论创作灵感时,记者突然问到了他私人生活。
"有传言说您最近和许氏画廊的许忆小姐走得很近,这是真的吗?"
镜头里的苏醒明显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许小姐是位非常专业的艺术从业者,我们有幸合作过一段时间。"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说实话,能遇到一个真正理解你创作理念的人很不容易,尤其当这个人恰好拥有古典艺术的深厚造诣和...令人难忘的眼睛时。"
这个暧昧的回答立刻引发了记者的追问,但苏醒巧妙地将话题转回了艺术。许忆关掉视频,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他为什么要在公开场合说这种话?是在玩弄她吗?还是说...
她摇摇头,强迫自己回到工作中。但那天晚上,当她独自走过画廊空荡荡的展厅时,不自觉地停在了曾经放置苏醒装置的地方。地面上还留着一些微小的划痕,是那个庞大结构留下的唯一痕迹。
许忆蹲下身,手指轻抚那些划痕。她想起苏醒谈论艺术时闪闪发光的眼睛,想起他在雨中为她撑伞时手臂的温度,想起他说"你是我见过最真实的人"时声音里的真诚。
然后她又想起那个文件夹,想起他承认的欺骗,想起他母亲抑郁的脸。
爱与恨,信任与怀疑,像两股纠缠的线,在她心中打成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