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水顺着张远的西装下摆滴落,在写字楼大堂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串深色的印记。他抬手看了看腕表,凌晨一点十五分。这个时间,地铁早已停运,打车软件上显示的等待时间是四十七分钟。
"又加班?"保安老李从值班室探出头来。
张远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连续三十六小时的工作让他的大脑像被塞满了浸水的棉花,沉重而混沌。公司正在准备收购案的最终方案,作为项目组副组长,他已经记不清这是本周第几个通宵了。
"年轻人要注意身体啊。"老李摇摇头,递过来一把伞,"拿着吧,预报说后半夜还有雨。"
张远道了谢,撑开伞走进雨幕中。初秋的雨带着刺骨的凉意,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西装外套。公司大楼所在的金融区此时已是一片寂静,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像黑暗中孤独的眼睛。
转过两个街区,张远突然停住了脚步。在一条他走过无数次的巷子口,一盏暖黄色的灯笼在雨中摇曳,照亮了一块古旧的木匾——"许记面馆"。
"奇怪,这里什么时候开了家面馆?"张远自言自语道。他在这栋写字楼工作了五年,每天都要经过这条小巷,却从未注意到这家店的存在。
灯笼的光芒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温暖,像某种无声的邀请。张远的胃适时地发出一声抗议,提醒他已经十多个小时没有进食了。他犹豫了一下,转身走进了巷子。
推开木门的那一刻,浓郁的骨汤香气扑面而来,张远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面馆内部比想象中宽敞,七八张原木方桌整齐排列,墙上挂着几幅水墨山水画,角落里甚至摆着一台老式唱片机,正播放着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门口的开放式厨房,一位约莫六十多岁的男人正在案板前揉面。他身材瘦削,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动作娴熟而有力。
"随便坐。"老人头也不抬地说道,声音低沉沙哑。
张远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窗玻璃上凝结的水珠将外面的霓虹灯光折射成模糊的色块。他注意到店里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位客人——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孩,正专注地在一台笔记本电脑上敲打着什么。
"吃什么?"老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张远桌前,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
张远这才发现菜单就挂在墙上,只有简单的几行字:阳春面、葱油拌面、红烧牛肉面、招牌鸡汤面。
"招牌鸡汤面吧,再加份小菜。"张远说。
老人点点头,转身回到厨房。张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背影。老人的动作有种奇特的韵律感,揉面、擀面、切面,一气呵成,面条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等待的间隙,张远掏出手机查看邮件。屏幕上显示着十几封未读邮件,最上方是项目总监刘志强发来的:"方案修改意见已标注,明早九点前我要看到新版本。"张远点开附件,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几乎覆盖了整个文档。他闭上眼睛,感到一阵眩晕。
"你的面。"
一碗冒着热气的鸡汤面被放在张远面前。清澈的汤底上浮着金黄色的油星,细如发丝的面条整齐地码在碗中,上面点缀着几片青翠的葱花和香菜。旁边的小碟里是切得极细的黄瓜丝和胡萝卜丝,淋着少许香油。
张远拿起筷子,挑起一绺面条送入口中。那一瞬间,他的动作突然凝固了。面条的口感筋道又不失柔软,鸡汤的鲜美在口腔中炸开,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中药香气。这味道...这味道熟悉得让他心脏发紧。
"怎么了?不合口味?"老人站在不远处问道。
张远抬起头,发现老人正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着他,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似乎藏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不,很好吃。"张远急忙说,"只是...这味道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老人没有接话,转身去招呼那位刚进门的客人。张远继续吃面,每一口都让他想起小时候生病时,母亲总会给他煮的那碗鸡汤面。母亲去世已经十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那种味道。
"第一次来许记?"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张远的思绪。是那个扎马尾辫的女孩,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他对面的位置。
"嗯,刚发现这里。"张远点点头,"你常来?"
"每周至少三次。"女孩笑着说,"我是林小满,在对面出版社做编辑。加班人的深夜食堂,懂吧?"她指了指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张远这才注意到女孩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暖的琥珀色,笑起来时眼角会浮现出细小的纹路。
"张远,投行的。"他简短地自我介绍道。
"金融精英啊。"林小满做了个夸张的表情,"那更该常来了,许叔的面能治百病,特别是'资本主义压榨后遗症'。"
张远忍不住笑了,这是本周第一个让他真心感到愉悦的时刻。他们聊了一会儿,林小满告诉他这家面馆开了快三十年,只在晚上八点到凌晨三点营业,是附近夜班族的秘密基地。
"许叔人很怪的,心情好时会多送你个小菜,心情不好时给再多钱也不加单。"林小满压低声音说,"不过他的面确实值得忍受这点脾气。"
张远看向厨房,老人正专注地擦拭厨具,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结账时,张远发现价格便宜得惊人。
"许叔从不开价。"林小满解释道,"你觉得值多少就给多少,没钱也可以赊账。神奇的是,从来没人赖账。"
张远在碗旁放了张百元钞票,没有找零。走出面馆时,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他回头看了一眼,暖黄的灯光透过窗户,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第二天的工作会议如同一场酷刑。刘志强将张远团队熬夜修改的方案批得体无完肤。
"这就是你们通宵的成果?"刘志强将文件摔在会议桌上,"客户要的是创新,不是这些陈词滥调!"
张远握紧了手中的钢笔。那些所谓的"陈词滥调"正是按照刘志强上周的要求修改的。他深吸一口气:"刘总,我们可以在现有框架下加入更多创新元素,但风险控制部分必须..."
"必须什么?"刘志强打断他,"张远,你知道为什么三十三岁了还只是个副组长吗?就是因为你太保守了。这个行业需要的是胆识,不是畏首畏尾的计算。"
会议室里的其他人都低下了头。张远感到血液涌上脸颊,但他只是平静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们会重新调整方向。"
会议结束后,组里的年轻分析师小王跟上来:"远哥,别往心里去。刘总最近压力大,听说总部在考虑重组..."
"没事,干活吧。"张远拍拍他的肩膀,心里却明白刘志强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在金融这个圈子里,他确实太过谨慎了。当年和他同期入职的人,现在大多已经独当一面,只有他还在中层徘徊。
那天晚上,张远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许记面馆。推开门时,许叔正在教林小满擀面条,两人有说有笑。看到张远,许叔只是点了点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来啦!"林小满热情地招呼道,"今天许叔心情好,教我做面条呢。要不要也试试?"
张远摇摇头,选了昨天的位置坐下。这次他点了葱油拌面,面条上桌时散发着浓郁的葱香,拌着特制的酱料,简单却令人回味无穷。
"工作不顺心?"许叔突然问道,他站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壶热茶。
张远惊讶地抬头:"这么明显吗?"
"干这行五十年,什么客人没见过。"许叔给他倒了杯茶,"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的,要么失恋了,要么工作黄了。"
张远苦笑了一下:"差不多吧。"他犹豫片刻,简单说了说工作上的困境。
许叔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面条要筋道,得反复揉压;人要成事,也得经得起摔打。"说完便转身离去,留下张远怔怔地坐在原地。
接下来的几周,张远成了许记的常客。无论加班到多晚,他总会绕路来吃一碗面。有时是简单的阳春面,有时是许叔特制的时令面食。奇怪的是,每次从面馆出来,他都能以更清晰的思路面对工作上的难题。
一个雨夜,张远到得比平时早。面馆里还没有其他客人,许叔正在后院整理食材。张远走到厨房,看到案板上放着刚和好的面团,突然有种想要尝试的冲动。
他洗了手,学着许叔平时的动作揉起面来。面团比他想象中更有韧性,不一会儿他的手腕就酸了。
"用腰力,不是手腕。"许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往下压,不是往前推。"
张远按照指示调整姿势,果然轻松了许多。许叔站在一旁看着,不时指点一两句。
"你学得很快。"许叔难得地评价道。
"我妈妈以前也喜欢做面食。"张远说,手上动作不停,"小时候我经常在旁边看。"
许叔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你母亲...是哪里人?"
"本地人,不过祖籍好像是江苏一带。"张远回答,"她去世得早,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
许叔没再说话,只是递给他一根擀面杖:"试试这个。"
那天晚上,张远吃到了自己亲手做的面条。虽然形状不规则,但许叔调的汤底让它变得格外美味。临走时,许叔叫住他,递过来一个保温盒。
"给你明天的午饭。"许叔说,"别总吃那些外卖。"
张远接过盒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自从母亲去世后,再没有人给他准备过便当。
公司里的局势越来越紧张。重组消息得到确认,整个部门人心惶惶。刘志强变得更加咄咄逼人,张远负责的项目被一再要求修改方向,团队士气低落。
"听说刘总在争取新公司的管理层位置。"小王在茶水间悄悄告诉张远,"他需要一个大案子来证明自己。"
张远点点头,心里明白自己很可能成为刘志强上位的垫脚石或被抛弃的棋子。那天晚上,他在公司待到凌晨,反复修改的方案还是被刘志强全盘否定了。
"完全不是我要的方向!"刘志强在电话里咆哮,"张远,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挂掉电话,张远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看向那条小巷的方向。许记的灯笼在雨中摇曳,像黑暗中的灯塔。
面馆里只有许叔一人,正在擦拭柜台。看到浑身湿透的张远,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厨房。几分钟后,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牛肉面放在了张远面前,旁边还有一小杯白酒。
"喝了,驱寒。"许叔命令道。
张远顺从地喝下那杯酒,火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他低头吃面,突然发现碗底藏着一个完整的荷包蛋——这是许记的隐藏福利,据说只有许叔特别关照的客人才会得到。
"许叔,你说人为什么要坚持一些明明看不到结果的事情?"张远突然问道。
许叔停下手中的活,看了他一眼:"面条要好吃,和面、醒面、擀面、切面,一个步骤都不能少。你只看到最后那碗面,就觉得前面都是白费功夫?"
张远怔住了。许叔的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他心中的某个锁扣。也许工作上的困境并非毫无意义,每一次挫折都是在为某个他还看不到的结果做准备。
"谢谢您,许叔。"他真诚地说。
许叔摆摆手,转身去收拾厨房。张远注意到他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些,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孤独。
雨停了,张远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许叔叫住他:"后院有些晒好的干面条,明天你来拿些回去。"
张远点点头,推门走入夜色中。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公司。凌晨三点的办公室空无一人,他在白板前站了很久,然后开始重新构思整个方案。这一次,他决定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而不是一味迎合刘志强。
天蒙蒙亮时,张远伸了个懒腰,看着白板上密密麻麻的笔记,感到一种久违的成就感。他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突然想起许叔说的干面条。虽然很累,但他决定先去面馆一趟,免得辜负老人的好意。
许记的门虚掩着,这在平时是从未有过的。张远轻轻推开门,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往常的面香和音乐。
"许叔?"他试探着叫道,没有回应。
张远走向后院,那里是许叔平时处理食材的地方。推开后门,他惊讶地发现院子角落里有一间小储藏室,门半开着。出于好奇,张远走了过去。
储藏室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种食材和厨具,墙上挂着几幅老照片。张远的目光被其中一张吸引住了——照片里年轻的许叔站在一家面馆门前,旁边是一位笑容温婉的女子。张远的心跳突然加速,那个女人...那个女人长得太像他记忆中的母亲了。
他颤抖着手取下照片,背面用褪色的钢笔字写着:"与阿珍,1985年春"。
阿珍...这正是张远母亲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