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照片边缘在他紧握下微微变形。那个笑容——温和中带着一丝羞涩,眼角微微下垂的弧度——他绝不会认错。尽管照片已经泛黄,尽管那时的母亲还那么年轻,但那确确实实是他记忆中母亲的模样。
"阿珍..."张远轻声念出照片背面的名字,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母亲生前,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这样称呼她。
储藏室外传来脚步声,张远慌忙将照片挂回原处,却来不及躲藏。许叔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筐刚摘的青菜。当他看清站在储藏室里的是张远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谁让你进来的?"许叔的声音冷得像冰。
张远的喉咙发紧:"门...门开着。您说让我来拿干面条..."
许叔的目光扫过墙上微微晃动的照片,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他放下菜筐,大步走到张远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出去。"
"许叔,那张照片——"张远试图挣脱,但老人的手劲出奇地大。
"那不是你该看的东西。"许叔几乎是拖着张远出了储藏室,砰地关上门,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铜锁将门锁上。
张远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头顶:"那是我母亲!照片上的人是我母亲!"
许叔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常态:"你认错人了。"
"不可能!"张远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她叫周玉珍,小名阿珍,1985年她应该二十五岁,在纺织厂工作。告诉我,您怎么会认识我母亲?"
许叔转过身,张远震惊地发现老人的眼眶泛红,那双总是平静如古井的眼睛此刻波涛汹涌。许叔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控制情绪:"我说了,你认错人了。面条在前台,拿了就走吧。"
"许叔!"张远拦住想要离开的老人,"求您告诉我。我母亲十年前就去世了,关于她的过去,我知道的很少..."
"去世?"许叔猛地抬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阿珍...死了?"
这个反应彻底证实了张远的猜测。许叔不仅认识他母亲,而且关系绝非一般。一阵酸涩感涌上鼻腔,张远点点头:"乳腺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她走得很平静。"
许叔像是突然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踉跄着扶住墙壁。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点了三次才把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后,许叔哑着嗓子问:"什么时候的事?"
"2013年5月。"张远回答,"您和她...是什么关系?"
许叔没有立即回答。烟雾在他面前缭绕,模糊了表情。良久,他掐灭烟头:"过去的事了。你该去上班了。"
"许叔!"张远急了,"我有权知道!"
"有权?"许叔突然提高了声音,"你有什么权?十年了,十年我都不知道她...她走了..."老人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现在你跑来问我有什么权?"
张远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在他印象中,许叔永远是那个冷静自持的面馆老板,从不多说一句话。此刻的老人却像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我只是想知道关于母亲的事。"张远放软了语气,"她很少提起过去。如果您认识她,能不能告诉我一些..."
"告诉你什么?"许叔冷笑一声,"告诉你她是怎么抛弃——"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刹住,摇了摇头,"走吧。面馆今天不营业了。"
张远还想说什么,但许叔已经转身进了屋子,砰地关上门。他站在原地,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失落。雨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打在他的脸上,和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
那天张远没有去上班。他给公司发了封邮件说自己病了,然后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荡。母亲去世时他二十三岁,刚刚研究生毕业,正忙着找工作。那时的他一心想着如何在金融界闯出一片天地,甚至没能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多陪陪她。现在想来,母亲似乎从未提起过自己的青春岁月,仿佛她的人生是从成为张远母亲那一刻才开始的。
傍晚时分,张远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许记面馆所在的巷子口。令他惊讶的是,面馆的灯笼竟然亮着,门也开着。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进去。
面馆里空无一人,只有厨房亮着灯。张远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门口,看到许叔正在灶台前忙碌。老人的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背影显得格外孤独。
"许叔。"张远轻声叫道。
许叔没有回头,但肩膀明显僵硬了一下:"坐吧,面快好了。"
张远选了靠厨房最近的位置坐下。不一会儿,许叔端出一碗雪菜肉丝面,放在他面前。面条上铺着金黄的肉丝和翠绿的雪菜,汤色清亮,香气扑鼻。
"这是..."张远愣住了。
"吃吧。"许叔简短地说,自己也端了一碗坐在对面。
张远挑起一筷子面条送入口中,熟悉的味道瞬间充满了口腔。这是母亲最拿手的面,小时候每次他感冒,母亲都会做给他吃。肉丝切得极细,雪菜咸鲜适中,面条劲道爽滑...和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她跟您学的?"张远抬头问道,声音微微发颤。
许叔摇摇头:"是她教我的。雪菜要先用清水泡半小时去咸,肉丝要逆纹切,汤底要用鸡架熬...这些都是她的诀窍。"
张远的手停在半空:"我母亲...会做面?"
许叔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她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人。三十年前,这条街上最好的面馆不是许记,是周家面馆。"
"周家...我外公的面馆?"张远震惊地问。母亲从未提起过任何关于外公家开面馆的事。
许叔点点头:"你外公周老爷子是苏州人,一手苏式面点做得出神入化。阿珍是独女,从小在面馆长大,耳濡目染学了一身本事。"老人喝了口面汤,继续道,"我那时刚退伍,没工作,在周家面馆当学徒。阿珍...你母亲,经常偷偷教我她父亲的独门配方。"
张远放下筷子,试图将许叔口中的母亲与自己记忆中的形象重合起来。在他印象中,母亲是个普通的纺织厂女工,会做些家常菜,但绝不是什么面点高手。他五岁时父亲离家出走,母亲一个人靠微薄的工资将他拉扯大。她总是很疲惫,很少下厨,更别提展示什么厨艺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母亲从不提起这些?"张远追问道。
许叔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他站起身,收拾起碗筷:"有些事...不是现在该说的。你该回去了,明天还要上班。"
"许叔!"
"走吧。"许叔的语气不容置疑,"明天...明天再来。我会告诉你一些事,但不是全部。有些秘密,阿珍选择带进坟墓,我们应该尊重她的决定。"
张远想再追问,但看到许叔疲惫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离开前,老人递给他一个保温桶:"带着,明天午饭。"
回到公寓,张远辗转难眠。他翻出母亲留下的唯一一本相册,里面全是他的成长照片,几乎没有母亲年轻时的影像。唯一一张母亲单人照是她三十岁生日时拍的,那时的她已经有了白发,眼角也有了细纹,但笑容依然温柔。张远轻轻抚过照片,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母亲的了解如此之少。
第二天早晨,张远刚到公司就被刘志强叫进了办公室。
"听说你昨天'病'了?"刘志强靠在真皮座椅上,嘴角挂着讥讽的笑,"真巧啊,正好是方案截止日。"
张远没有解释,只是将连夜修改的方案递过去:"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调整了。"
刘志强随手翻了翻,嗤笑一声:"还是老一套。张远,公司不是慈善机构,养不起闲人。总部下周就要宣布重组名单,你觉得你的位置还保得住吗?"
张远握紧了拳头:"刘总,我在公司五年,每个项目都超额完成指标..."
"那又怎样?"刘志强打断他,"金融这行看的是未来,不是过去。实话告诉你,你的项目已经交给小李负责了。从今天起,你去协助风控组做数据分析。"
张远感到一阵眩晕。风控组是公司最边缘的部门,这分明是变相降职。更让他愤怒的是,小李是刘志强的远亲,刚进公司不到一年,对项目几乎一无所知。
"这不公平。"张远咬牙道。
刘志强耸耸肩:"生活本来就不公平。对了,重组后公司会精简人员,建议你更新一下简历。"他挥挥手,示意谈话结束,"门在那边。"
走出办公室,张远感到同事们投来的同情目光。小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得意洋洋地在他的工位上收拾东西。张远默默走到角落里的临时座位,打开电脑,机械地开始处理风控组的数据报表。
午休时间,张远没有去食堂,而是独自走到公司天台。他打开许叔给的保温桶,里面是昨晚同样的雪菜肉丝面,还贴心地分装了面条和汤。即使过了几个小时,面条依然劲道,汤头依然鲜美。吃着吃着,张远突然红了眼眶。这碗面仿佛成了他与母亲之间唯一的联系,而他对母亲的了解,甚至不如一个面馆老板多。
下班后,张远直接去了许记面馆。推开门,他惊讶地发现林小满也在,正和许叔一起包饺子。看到张远,她热情地招手:"快来帮忙!许叔今天教我做翡翠饺子。"
许叔抬头看了张远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他的神情比昨天平静了许多,但眼睛依然红肿,显然一夜未眠。
张远洗了手加入他们。林小满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但没有多问,只是不停地讲着出版社的趣事,试图活跃气氛。张远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这个认识不久的女孩却给了他此刻最需要的轻松感。
"所以主编说这本爱情小说缺乏'化学反应',"林小满一边笨拙地捏着饺子皮一边说,"作者当场就哭了,说'我连男朋友都没有,哪知道什么化学反应啊!'"
许叔难得地轻笑了一声,将包好的饺子整齐地码在盘子里。张远注意到老人的饺子包得极为精致,边缘的褶皱均匀细密,像一件件小巧的艺术品。
"许叔,"张远小心翼翼地开口,"能继续说说我母亲的事吗?"
林小满惊讶地看向张远,又看看许叔,识趣地站起身:"我去买点饮料,你们聊。"她拿起钱包快步走出门去。
许叔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饺子皮:"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张远说,"您和我母亲...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从不提起过去?为什么她会放弃面馆去纺织厂工作?"
许叔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照片,轻轻放在桌上:"我和你母亲...曾经订过婚。"
张远倒吸一口冷气,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那是1986年,"许叔的眼神变得遥远,"周老爷子很中意我,觉得我能继承面馆。阿珍也...我们相处得很好。"老人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后来发生了些事,婚约取消了。不久后,你母亲认识了你父亲,离开了这座城市。"
"什么事?"张远追问。
许叔摇摇头:"有些事,应该由你母亲告诉你。既然她选择不说,我也没有权利..."
"但她已经去世了!"张远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难道我要永远活在谜团里吗?"
许叔的表情变得痛苦:"阿珍离开时已经怀孕了,但她不知道。三个月后她回来找我,说孩子是我...是我们的。"老人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我...我当时太年轻,太冲动。我以为她是为了挽回婚约才撒谎,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把她赶走了。"
张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您是说...您可能是我的..."
"不。"许叔斩钉截铁地说,"后来你母亲写信告诉我真相。孩子...你,是你父亲的。她回来找我,只是因为她无处可去,你父亲抛弃了她。"老人的声音哽咽了,"等我后悔去找她时,她已经离开那座城市了。我找了她很多年..."
张远的大脑一片混乱。母亲从未提起过这段往事,从未说过她曾经有过婚约,更没提过她差点嫁给许叔。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每当电视里播放面食节目,母亲总会很快换台;路过面馆时,她也会加快脚步...原来这一切都有原因。
"那...周家面馆呢?"张远轻声问。
许叔的眼神黯淡下来:"你外公在你母亲离开后不久就去世了。面馆...我接手了,改名为许记。我想等她回来...但再次得到她的消息,已经是十年后了,那时她已经有了你,生活稳定下来。我...我不敢打扰她。"
门被推开,林小满拿着三瓶汽水走了进来,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凝重:"我...是不是回来得不是时候?"
许叔站起身:"不,正好。饺子该下锅了。"他拿起盘子走向厨房,背影比平时更加佝偻。
林小满坐到张远旁边,轻声问:"没事吧?你脸色很差。"
张远摇摇头,不知从何说起。他的整个世界观在这一天被彻底颠覆。母亲不是他以为的那个平凡女工,而是出身面点世家;许叔不是偶然相识的面馆老板,而是母亲曾经的未婚夫;甚至他自己的人生,都可能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如果当初许叔相信了母亲的话,如果他去找回了母亲...
"尝尝吧,许叔特制的翡翠饺子。"林小满将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推到他面前。饺子皮呈现出半透明的翠绿色,隐约能看到里面粉红色的虾仁馅料。
张远夹起一个咬了一口,鲜美的汤汁立刻充满口腔。虾仁弹牙,韭菜清香,皮薄而有韧性...这味道让他想起五岁那年,母亲难得下厨做的一次饺子。那是他记忆中最美味的一餐,也是唯一一次母亲展现厨艺的时刻。
"好吃吗?"林小满期待地问。
张远点点头,突然意识到许叔正站在厨房门口,紧张地看着他的反应。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颤——老人是在通过食物,试图与他建立某种联系。
"很好吃。"张远直视着许叔的眼睛说,"谢谢您...为了饺子,也为了告诉我那些事。"
许叔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厨房。张远望着老人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突然明白为什么第一次吃到许记的面时会有那种熟悉感——那不仅仅是味道的相似,更是血脉中流淌的、对食物共同的感知与热爱。
也许,他思忖着,自己和许叔之间的联系,远比想象中要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