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裁员通知来得比预期更快。周一早晨,张远刚走进办公室,就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异样氛围。同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看到他进来,立刻停止了交谈,投来同情或庆幸的目光。
人事部的邮件在九点整准时送达所有员工邮箱。张远盯着屏幕上那封题为"公司重组及人员调整通知"的邮件,手指悬在触控板上微微发抖。点开附件,他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终止劳动合同"名单中,理由简洁明了——"岗位优化"。
"张远,人事部请你去一趟。"行政小刘站在他工位旁,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同情。
人事部的谈话像一场排练好的戏剧。HR总监王莉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表示遗憾,强调这是"公司战略调整的需要",与个人表现无关。赔偿金按法定标准计算,交接期两周,电脑和门禁卡需在今日下班前交还。
"公司感谢你五年来的贡献。"王莉微笑着递过一份文件,"请在这里签字确认。"
张远机械地签下名字,恍惚间想起五年前入职时的场景。那时的他意气风发,手握名校金融硕士文凭和多家offer,最终选择了这家业内翘楚。他还记得第一天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想象着自己很快会升职加薪,在金融界闯出一片天地。五年过去,他得到的只是一纸解雇通知和一个纸箱——用来装走他的私人物品。
收拾东西时,刘志强踱步过来,靠在隔断上:"别太难过,张远。金融这行本来就不适合你这种性格。"
张远没有抬头,继续将抽屉里的东西往纸箱里放:一个计算器,几本专业书籍,母亲送的那支钢笔...
"说实话,我挺佩服你能坚持这么久。"刘志强继续说,声音故意提高让周围人都能听见,"像你这种没背景没资源的人,能在总部混五年已经是奇迹了。"
张远的手指攥紧了钢笔。这支笔是母亲用三个月加班费买的,庆祝他考上研究生。笔身上刻着他的名字,已经有些褪色。
"对了,"刘志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听说你最近常去那家破面馆?许记是吧?难怪身上总有一股葱花味。"他夸张地扇了扇鼻子,"现在失业了,正好可以去全职端盘子,哈!"
办公室响起几声附和的笑。张远慢慢抬起头,看着刘志强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五年来积压的愤怒像岩浆一样在胸腔翻涌,但他只是平静地说:"让一下,你挡住路了。"
刘志强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种反应。他讪讪地让开,嘴里还不忘补刀:"记得领失业救济金啊,下个月房租该交了吧?"
抱着纸箱走出公司大楼时,张远才发现外面下着大雨。他没带伞,也不想回去拿,就这么站在雨中,任凭冰凉的雨水打湿西装,顺着脖颈流进衣领。纸箱渐渐被雨水浸透,底部开始软化。一支笔从破洞中掉出,落在水洼里,那是母亲送的钢笔。
张远弯腰去捡,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五年了,他每天早出晚归,加班加点,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雨天,抱着一个破纸箱,连母亲唯一的礼物都保不住。他蹲在地上,泪水混着雨水流下脸颊。
"张远?"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张远抬头,看到林小满撑着一把红伞站在面前,脸上写满惊讶和担忧。
"真的是你!我刚好来这边送稿子..."她的目光落在张远怀中的纸箱和地上的钢笔上,瞬间明白了情况,"天啊,你被..."
张远迅速抹了把脸,捡起钢笔塞进口袋:"没事,公司重组而已。"
林小满没有多问,只是将伞往他那边倾斜:"要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了,我..."
"许记面馆怎么样?"林小满打断他,"这个点许叔应该刚开始准备晚餐的食材。"
张远本想拒绝,但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许叔揉面时那专注平静的神情。此刻的他,无比需要那样一份平静。
"好。"他听见自己说。
林小满叫了辆出租车。车上,她体贴地没有追问失业的事,而是讲起自己刚接手的一个有趣的书稿——一位米其林大厨的回忆录。
"这位大厨说,食物最重要的是'心意'。"林小满模仿着夸张的法语口音,"'没有心的料理,再精致也只是空壳'。我觉得许叔的面就是最好的例子,虽然摆盘不讲究,但每一口都能尝到他的用心。"
张远望着窗外飞逝的雨景,想起母亲为数不多下厨的日子。那时的饭菜确实简单,但每一道都带着特别的温暖。金融界的五年里,他吃过无数高档餐厅,却再没体会过那种温暖。
许记面馆门口挂着"休息中"的牌子,但门没锁。林小满轻车熟路地推门进去:"许叔?我们来了!"
厨房里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许叔围着那条熟悉的蓝围裙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葱。看到浑身湿透的张远,他皱起眉头:"掉河里了?"
"他被公司裁员了。"林小满小声解释,一边推着张远往洗手间走,"你先去换身干衣服,许叔这里有备用工作服。"
洗手间里,张远脱下湿透的西装,换上许叔的白色厨师服。衣服有点大,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和面粉的气息。镜中的他眼睛红肿,头发凌乱,看起来狼狈不堪,但奇怪的是,穿上这身衣服,他反而感到一丝久违的轻松。
走出洗手间,许叔已经煮好了一碗姜汤放在桌上:"喝了,别感冒。"
热辣的姜汤顺着喉咙流下,驱散了体内的寒意。张远捧着碗,突然不知该说什么。谢谢显得太轻,解释又太沉重。
"今天起得早,面团还没醒好。"许叔突然说,"既然闲着,来帮忙揉面吧。"
林小满惊讶地看了许叔一眼——在许记,揉面是许叔从不假手他人的工作。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推着张远往厨房走:"快去,许叔的揉面技术可是祖传的!"
厨房里,一个大面盆已经摆好,里面是刚和好的面团。许叔示范了一下基本手法:"手掌根部用力,往下压,不是往前推。感觉到面团的筋道了吗?"
张远点点头,学着许叔的样子揉起来。奇怪的是,这动作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仿佛肌肉里还保留着某种记忆。揉着揉着,他的动作越来越流畅,手腕的力度和角度自动调整到最佳状态。
"你...以前揉过面?"许叔盯着他的手,表情复杂。
张远摇摇头:"第一次。"但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揉面的节奏有种奇特的安抚力量,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
许叔没再说话,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偶尔指点一两句。当张远将揉好的面团放入醒面盆时,老人伸手按了按面团,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醒四十分钟。"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张远沉浸在面食制作的世界里。许叔教他擀面条、包饺子,甚至展示了如何制作精致的龙须面。张远学得极快,仿佛这些技能早已潜伏在他的指尖,只等此刻被唤醒。
"你母亲..."许叔看着张远熟练地捏出完美的饺子褶,声音有些沙哑,"她第一次包饺子时,褶子也捏得这么整齐。"
张远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这是许叔第一次主动提起母亲。他小心地问:"她...真的很会做面食?"
许叔的眼神变得遥远:"周家面馆当年最有名的三样——刀削面、小笼包和翡翠饺子,全是阿珍改良的配方。她十六岁就能单手削面,面片薄得像纸一样,入口即化。"老人拿起一个张远包的饺子,"你这手法...和她一模一样。"
张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教他包饺子的情景。那时的他只觉得好玩,从未想过这可能是母亲为数不多愿意展示的家族技艺。
晚餐时间,许记照常营业。张远本想离开,却被许叔留下来帮忙。令他惊讶的是,许叔让他负责煮面——这在面馆是最核心的工作之一。
"记住,阳春面水开下锅,两分三十秒;牛肉面要三分整。"许叔简短地指示道,"每碗都要尝一口,确保软硬适中。"
第一碗面煮得有些过,张远内疚地想要倒掉重做,许叔却拦住了他:"自己吃掉,记住这个口感,下次提前三十秒捞。"
随着夜色渐深,客人越来越多。林小满主动当起了服务员,穿梭在桌椅间点单上菜。张远站在沸腾的大锅前,全神贯注地控制着每一碗面的火候。奇怪的是,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奇特的满足感——与金融界那些虚无缥缈的数字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面团的手感,面条的弹性,客人满足的表情...
"这碗牛肉面是谁煮的?"一位老顾客大声问道。
张远心头一紧,以为出了什么问题:"是我,有什么不对吗?"
"太棒了!"老人竖起大拇指,"面条筋道刚好,汤头也比平时更鲜。许老头,你收徒弟了?"
许叔从厨房探出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张远一眼:"临时帮手。"
打烊后,三人围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吃晚饭。许叔罕见地拿出一瓶白酒,给自己和张远各倒了一杯。
"今天...谢谢你们。"张远举起酒杯,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一天前,他还是金融精英;现在,他是个失业的面馆帮工。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特别难过。
"失业又不是世界末日。"林小满夹了一筷子青菜,"我毕业第一年就被三家出版社拒绝呢。"
许叔抿了一口酒:"阿珍当年...离开面馆去纺织厂,工资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
张远惊讶地抬头:"为什么?"
"为了你。"许叔的目光直视张远,"纺织厂有托儿所,面馆没有。她一个人带着婴儿,没法工作。"
张远胸口一阵发紧。他从未想过母亲放弃家族事业是为了他。在他记忆中,母亲总是疲惫而沉默,从未抱怨过生活的艰辛,也从未提起过自己曾经的才华。
"她...后悔过吗?"他轻声问。
许叔摇摇头:"从没。但有时候..."老人又倒了一杯酒,"有时候我看到她在厨房教小远揉面的样子,就会想,如果...如果当初我信了她的话,如果我没说那些混账话..."他的声音哽咽了,仰头喝干杯中酒,"她本可以成为这座城市最好的面点师。"
张远的心跳加速了。许叔口中的"小远"显然是指年幼的他。原来母亲并非完全放弃了厨艺,至少在最初几年,她曾试图将这门家族技艺传授给儿子。
"许叔,"张远犹豫了一下,"您能多告诉我一些关于母亲的事吗?关于周家面馆的事?"
许叔沉默了很久,久到张远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但最终,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周家面馆始于1927年,你外曾祖父周德山从苏州来此闯荡,靠一手苏式汤面站稳脚跟..."
那个晚上,在许叔断断续续的讲述和林小满恰到好处的提问下,张远逐渐拼凑出母亲家族的历史。周家面馆曾是城中最负盛名的老字号,以精致的苏式面点和创新的融合菜闻名。母亲作为独女,从小被寄予厚望,而她确实展现了惊人的厨艺天赋。许叔作为学徒入店时,母亲已是实际上的主厨。
"后来呢?为什么母亲会离开?"张远追问。
许叔的眼神变得闪烁:"后来...发生了些事。你外公突然去世,阿珍和我...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他含糊地说,明显避开了关键细节,"总之,她离开了,面馆也关了。几年后我重新开了许记,但水准始终不及当年的周家。"
林小满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变得沉重,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张远,你今天煮的面真的很好吃,有没有想过转行做厨师?"
张远苦笑:"失业厨师和失业金融分析师,哪个更惨?"
"不一定是厨师啊,"林小满眼睛亮了起来,"你可以写美食专栏!我认识几家杂志的编辑,正缺懂美食又会写的人呢。"
许叔突然站起身,走向柜台,从下面拿出一个旧木盒:"阿珍留下的东西,一直想给你。"
张远接过盒子,心跳如鼓。打开后,里面是一本发黄的笔记本,封面上用工整的毛笔字写着"周家面谱"。翻开第一页,是各种面食的配方和制作要点,字迹娟秀工整,配有精致的手绘图——全是母亲的笔迹。
"这是..."
"周家的秘方。"许叔轻声说,"阿珍离开前偷偷塞给我的。她说...如果有一天她儿子想学,就交给他。"
张远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已经褪色的字迹,仿佛能透过纸页触摸到年轻时的母亲。笔记本后半部分是一些简单家常菜的记录,字迹变得潦草匆忙,显然是母亲后来在繁忙工作与育儿间隙写下的。最后一页写着:"给小远的生日蛋糕配方,他最爱巧克力味..."
一滴泪水落在纸页上,张远慌忙合上笔记本。他从未想过母亲在纺织厂工作的同时,还珍藏着这些家族食谱,更没想过她曾计划将这些传授给他。
"许叔,"他深吸一口气,"我能...暂时在面馆帮忙吗?就当是...学习家传手艺。"
许叔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严肃:"工资不高,活很累。"
"我知道。"
"早上五点要起来熬汤。"
"没问题。"
"不准浪费食材。"
"当然。"
许叔点点头,伸出粗糙的大手:"试用期一个月。"
张远握住那只手,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在这一刻,失业的耻辱、未来的迷茫似乎都不再重要。他找到了一个暂时的避风港,一个能与母亲重新连接的地方。
林小满欢呼一声,举起茶杯:"欢迎加入许记!"
那天晚上,张远留宿在面馆后院的小房间里——那是许叔平时午休的地方,简陋但整洁。躺在窄小的床上,他翻看着母亲的笔记本,每一页都像一扇通往过去的窗。窗外,初秋的夜风轻拂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诉说那些被时光尘封的故事。
张远合上笔记本,闭上眼睛。明天开始,他将迎来全新的人生篇章。奇怪的是,想到这点时,他心中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奇特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