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点五十分，闹钟还没响，张远就睁开了眼睛。后院小房间的窗户透进微弱的晨光，在水泥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躺在床上，听着外面早起的鸟叫声，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然后他想起来了——这不是他金融区的那间公寓，而是许记面馆后院的小屋。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周，从失业的金融分析师变成了面馆帮工。
张远翻身起床，用冷水洗了把脸。初秋的清晨已经带着凉意，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水泥洗手池里。镜中的男人头发凌乱，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但眼神比一个月前清澈了许多。
厨房里，许叔已经生起了炉火，大锅里煮着牛骨和鸡架，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空间。老人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把后院的葱洗了。"
"早，许叔。"张远打了个哈欠。
许叔只是哼了一声作为回应。这一周来，老人对他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依然严厉，但多了几分耐心；依然沉默，但偶尔会讲些面食制作的诀窍。张远逐渐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甚至开始欣赏它的直接与纯粹。在金融界，每个词都要斟酌再三；在许记，有话直说，没话就干活。
后院的小菜园里，晨露还未散去。张远蹲下身，拔起几丛青葱，仔细洗去根部的泥土。一周前，他分不清葱和韭菜；现在，他已经知道许叔只用这种细香葱，而且要带一点根须，这样香味更足。
"张远！面团要醒了！"许叔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张远小跑着回到厨房，许叔已经将昨晚和好的面团从醒面盆里取出，放在案板上。面团经过一夜发酵，表面光滑，散发着淡淡的麦香。
"今天你来做拉面。"许叔简短地说，退到一旁。
张远深吸一口气，回忆着许叔昨天教他的步骤。他先在案板上撒了些干面粉，然后将面团揉搓成长条状，双手抓住两端，轻轻甩动。第一次尝试，面团从中断开，啪嗒一声掉在案板上。
"力度要均匀，别犹豫。"许叔点评道，但没有接手的意思。
张远重新揉好面团，再次尝试。这次他掌握了力度，面团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地落回案板。几次甩拉后，原本粗短的面团变成了数十根细长的面条，在晨光中泛着象牙白的光泽。
"还行。"许叔评价道，但张远注意到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煮一碗自己尝尝。"
张远将面条下锅，精确计时两分十五秒后捞出，浇上许叔熬了一夜的高汤，撒上葱花和香菜。第一口下去，面条筋道弹牙，汤头醇厚鲜美，比他一周前第一次尝试时进步了不知多少。
"可以卖了？"张远有些期待地问。
许叔尝了一口，点点头："记住这个手感，每批面粉吸水量不同，要灵活调整。"
早餐时段，许记迎来了第一批客人——大多是附近的老人和上早班的工人。张远负责煮面，许叔在一旁监督，偶尔纠正他的动作。当第一位客人——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称赞今天的拉面特别劲道时，张远感到一种奇特的成就感，比他在金融公司完成一个百万项目还要强烈。
"小伙子是新来的？"老太太好奇地问，"许老头终于收徒弟了？"
张远不知如何回答，许叔已经替他说道："临时帮手。"
上午十点，早餐高峰过去，张远开始收拾桌椅。这时门被推开，林小满拎着一个保温袋走了进来。她今天扎着高高的丸子头，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看起来精神奕奕。
"早啊，两位大厨！"她笑着打招呼，"猜你们没吃早饭，我带了三明治。"
许叔哼了一声："面馆吃三明治，像话吗？"但还是接过了袋子。
林小满不以为意，转向张远："怎么样？适应面馆生活了吗？"
张远擦了擦手："比想象中好。至少不用每天穿西装打领带。"
"哈！我就说你会喜欢的。"林小满得意地说，"对了，我带了本书给你。"她从包里掏出一本《美食写作的艺术》，"既然你决定留在美食界，总得学点理论知识。"
张远接过书，有些感动："谢谢，我...其实还没决定..."
"他早晚要回去的。"许叔突然插话，"金融才是他的本行。"
林小满撇撇嘴："那可不一定。张远，你知道吗？你昨天煮的面，有三位客人特意问是不是换了新厨师，说比以前的更好吃呢！"
张远惊讶地看向许叔，老人假装没听见，转身去整理调料架，但耳根明显红了。
接下来的日子，张远逐渐融入了许记的节奏。清晨熬汤、和面，上午准备食材，中午和晚上迎接客人，深夜清理店面。工作比金融公司辛苦得多，时间也更长，但他每晚都睡得无比踏实，不再被那些关于数字和合同的噩梦惊醒。
一个雨天的下午，面馆没有客人，许叔罕见地提议教张远做小笼包。
"周家小笼包，皮薄馅大，汤汁饱满。"许叔边说边示范，"关键是皮要擀得中间厚四周薄，收口要捏出至少十八个褶。"
张远学得很认真，但前几个成品不是皮破就是形状怪异。许叔出乎意料地耐心，一遍遍纠正他的手法。当张远终于包出一个勉强合格的小笼包时，老人点点头："有进步。你母亲第一次做时，捏了二十个褶。"
"您...经常想起她吗？"张远小心翼翼地问。
许叔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擀皮："每天都想。"
"后悔吗？"
"后悔的事太多了。"许叔的声音低沉，"最后悔的是...没能在她最难的时候帮上忙。"
张远想起母亲最后的日子，那时他正忙着毕业论文和求职，每天回家倒头就睡，很少注意到母亲日渐消瘦的身体和强忍疼痛的表情。直到某天深夜，他听到厨房传来压抑的呻吟，才发现母亲已经病得那么重。
"我也是。"他轻声说。
许叔看了他一眼，突然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和两个小杯子："喝一杯。"
酒过三巡，许叔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告诉张远，母亲离开面馆后，他曾经找遍整个城市，甚至去了邻近的几个省，但始终没有找到她的下落。
"十年后，我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一则纺织厂的表彰新闻，照片上有她。"许叔又倒了一杯，"我立刻去了那家厂子，但她已经辞职了。门卫告诉我，她有个儿子在读高中，为了凑学费，同时打三份工。"
张远喉咙发紧。他记得高中时确实有段时间家里经济特别紧张，但母亲从未提过多打工的事，只是默默给他买了新校服和参考书。
"后来呢？"他问。
"后来...我找到了你们住的地方，但没敢进去。"许叔的目光变得遥远，"从窗外看，你们母子正在吃饭，有说有笑。我想...她有了新生活，我不该打扰。"
张远握紧了酒杯。他多希望当时许叔能敲开那扇门，也许母亲就不会那么辛苦，也许能早点发现病情...
"许叔，"他犹豫了一下，"您说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去找过您...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我父亲不是您了吗？"
许叔的手突然抖了一下，酒洒在了桌上："谁...谁告诉你这个的？"
"您上次喝醉时说的。"张远紧盯着老人的眼睛，"您说母亲怀着我去找您，但孩子是...是那个人的。"
许叔的脸色变得苍白，他站起身，动作有些摇晃："我...我该准备晚餐的食材了。"
"许叔！"张远拦住他，"如果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
"没什么。"许叔生硬地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母亲...她做出了选择，我们都得尊重。"
那天晚上，许叔比平时喝得更多，最后是张远和林小满扶他回的房间。老人躺在床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阿珍"和"对不起"。张远给他盖好被子，心情复杂地退出房间。
"他经常这样吗？"张远问正在厨房煮醒酒汤的林小满。
林小满摇摇头："我来许记三年，第一次见他喝成这样。你们...聊了什么？"
张远简单复述了对话内容。林小满若有所思地搅动着锅里的汤："许叔一定很爱你母亲。"
"但他放弃了我们。"
"也许他有苦衷？"林小满将汤倒入碗中，"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很严重的事。如果许叔当时不相信你母亲..."
张远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胃部一阵紧缩："你说...有没有可能，许叔其实是我..."
林小满睁大眼睛："你父亲？"
"我不知道。"张远揉了揉太阳穴，"母亲从未详细说过父亲的事，只说他很早就离开了我们。但如果许叔真的是...为什么他不告诉我？"
"也许他不敢。"林小满轻声说，"想想看，如果他是你父亲，却错过了你整个成长过程...那种愧疚..."
张远想起许叔看他的眼神——那种混合着悲伤、愧疚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的眼神。如果那不是一个老人对故人之子的怀念，而是一个父亲对失散儿子的思念呢？
林小满将醒酒汤递给他："别想太多了。等许叔醒了，好好谈谈。"
张远点点头，但心里明白，以许叔的性格，直接问很可能得不到答案。他需要其他途径了解真相。
接下来的几周，张远一边继续面馆的工作，一边暗中观察许叔的一举一动。老人每天早上五点准时起床，熬汤、和面、准备食材，工作到深夜。他的动作依然利落，但张远注意到他揉面的时间变短了，有时会停下来揉按右手腕，脸上闪过痛苦的表情。
"您的手没事吧？"一天午休时，张远忍不住问道。
许叔迅速将手藏到桌下："老毛病了。年轻时揉面太用力，落下腱鞘炎。"
张远想起母亲的笔记本上提到过一种药膏配方，专门治疗面点师的手部劳损。当晚打烊后，他按照配方去中药店买了材料，熬制成深褐色的药膏。
"试试这个。"他将药膏递给正在揉手腕的许叔，"母亲笔记里的配方。"
许叔愣了一下，接过药膏闻了闻："川穹、红花、三七...她连这个都记下来了。"他小心地挖出一块，涂在手腕上，轻轻按摩。
"有效吗？"
许叔点点头："好多了。"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谢谢。"
这是许叔第一次对他说谢谢。张远突然鼻子一酸，急忙转身去整理调料架。那一刻，无论许叔是不是他父亲，都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之间建立起了某种超越雇佣关系的纽带，而这种纽带，与那个他们都深爱却已逝去的女人有关。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张远正在后院晾晒干面条，林小满兴冲冲地跑进来："猜猜谁来找你了？"
张远疑惑地跟着她来到前厅，看到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正打量着面馆简陋的装潢。那是他在金融公司的前同事王磊。
"张远！"王磊热情地打招呼，"总算找到你了。听说你在这家面馆工作，我还不信呢！"
张远擦了擦手上的面粉，有些尴尬："王磊，你怎么来了？"
"有好消息！"王磊压低声音，"刘志强被总部调查了，涉嫌挪用公款。他负责的那个收购案现在一团糟，公司想请你回去接手，工资涨30%！"
张远愣住了。一个月前，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重返金融界，升职加薪，证明自己的价值。但现在，看着手上沾满的面粉，闻着空气中浓郁的面香，他突然不确定了。
"我...需要考虑一下。"
王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考虑？张远，这可是翻身的好机会！难不成你真想一辈子在这小面馆打工？"
"这不是普通的面馆。"张远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许记有八十多年历史，这里的每一碗面都是..."
"手工制作，用心烹调，我懂。"王磊不耐烦地打断他，"但说到底不就是个苍蝇馆子吗？张远，你是名校金融硕士，年薪百万的料子，别浪费才华了。"
张远握紧了拳头。一个月前，他或许会认同王磊的话。但现在，他亲眼看到许叔如何对待每一碗面，每一个客人；他亲身体会到制作美食带来的满足感；他逐渐明白，价值不仅体现在银行账户的数字上，也存在于那些简单却温暖的时刻里。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真的需要考虑。"他平静地说。
王磊摇摇头，留下一张名片："三天内给我答复，过时不候。"
王磊走后，林小满小心翼翼地问："你会回去吗？"
张远没有立即回答。他看向厨房，许叔正专注地切着葱花，仿佛对刚才的对话充耳不闻。但张远注意到，老人的刀比平时重了几分，有几下甚至切到了砧板上。
"我不知道。"张远最终说，"我以为自己很讨厌金融界，但听到有机会回去时...我确实心动了。"
林小满点点头："理解。毕竟那是你的专业，你的...舒适区？"
"奇怪的是，现在这里反而更像舒适区。"张远苦笑道，"在金融公司，我每天如履薄冰；在这里，虽然累，但很踏实。"
"那为什么不留下？"
张远看向窗外。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个穿着校服的小男孩正拉着母亲的手经过，兴奋地指着许记的招牌说着什么。这一幕莫名触动了他。
"因为我花了五年时间爬到那个位置。"他轻声说，"就这么放弃，感觉像是...认输了。"
林小满正要说什么，许叔突然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碗刚煮好的牛肉面，放在张远面前："吃了再想。"
面碗旁，是一小碟母亲笔记里特别标注的辣椒油——张远最近才发现的个人最爱。这个细节让他心头一暖。许叔虽然从不表达，却清楚地记得每个客人的偏好，包括他的。
那天晚上打烊后，张远主动留下来清理厨房。许叔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休息，脸色比平时苍白。
"您没事吧？"张远担心地问。
许叔摆摆手："年纪大了，容易累。"他犹豫了一下，又问，"那个工作...你打算接受吗？"
张远擦着灶台的手停了下来："您觉得我应该接受吗？"
"那是你的人生。"许叔生硬地说，"自己决定。"
"如果我走了，面馆怎么办？您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许叔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三十年都是一个人，习惯了。"
张远突然想起什么："许叔，您...有家人吗？"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许叔慢慢站起身，动作有些吃力："有个远房侄子，偶尔来看看。"他走向后院的房间，"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熬汤。"
张远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无论许叔是不是他父亲，老人显然已经习惯了孤独。而他，张远，可能是多年来第一个走进许叔生活的人。
第二天清晨，张远比平时起得更早。他轻手轻脚地来到厨房，开始按照母亲的笔记熬制一锅特别的汤底——加入了黄芪和枸杞的药膳鸡汤，对缓解疲劳有奇效。
当许叔五点钟准时出现在厨房时，汤已经熬了两个小时，香气四溢。
"这是..."许叔惊讶地看着那锅金黄色的汤。
"周家药膳鸡汤。"张远盛了一碗递给他，"笔记上说，这是专门给劳累过度的人喝的。"
许叔接过碗，双手微微发抖。他小心地尝了一口，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什么久远的味道。
"像她做的。"老人最终说道，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张远点点头，继续准备早餐的食材。两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但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当第一缕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照进来时，许叔突然说："那个工作...钱多吗？"
张远愣了一下："嗯，比以前高30%。"
"挺好。"许叔点点头，"你该去。"
"但面馆..."
"我会雇个人。"许叔打断他，"你还年轻，不该困在这种小地方。"
张远停下手中的活，直视许叔的眼睛："如果我说...我喜欢这里呢？"
许叔的表情变得复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老人转过身，肩膀随着咳嗽不停抖动。
"许叔！"张远急忙上前，却被挥手制止。
"没事...呛到了。"许叔勉强止住咳嗽，脸色却更加苍白，"去做事吧。"
张远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到了工作岗位，但心中的疑虑更深了。许叔的身体状况显然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差，而这间面馆对老人而言，不仅是生计，更是他一生的寄托。
中午时分，林小满像往常一样来吃午饭。得知王磊的邀请后，她惊讶地挑了挑眉："哇哦，30%的涨幅！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还没决定。"张远给她盛了一碗刚熬好的药膳鸡汤，"尝尝这个。"
林小满喝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天啊！这汤...有种说不出的温暖感，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母亲的秘方。"张远微笑道，"加了特别的药材。"
"你最近变了很多，知道吗？"林小满突然说，"刚认识你时，你总皱着眉，好像全世界都欠你钱似的。现在...你看起来轻松多了。"
张远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尽管工作更累，生活更简单，但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满足感，这是金融界从未给过他的。
"林小满，"他犹豫了一下，"如果有一份高薪但你不喜欢的工作，和一份低薪但让你快乐的工作，你会选哪个？"
女孩笑了："这问题太老套了吧？"
"认真回答。"
林小满思考了一会儿："我大学学的是会计，因为父母说好找工作。但我讨厌数字，喜欢文字，所以毕业后不顾反对进了出版业。"她搅动着碗里的汤，"钱是少了很多，但每天上班我都很开心。所以，我的答案很明显了。"
张远点点头。他想起母亲笔记本最后一页的那行字——"给小远的生日蛋糕配方，他最爱巧克力味..."。母亲放弃了自己热爱的面馆事业，选择了能更好抚养他的纺织厂工作。而现在，他有机会选择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我有个想法。"他突然说，"关于如何不放弃任何一方。"
林小满好奇地凑近："洗耳恭听。"
张远刚要开口，厨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他和林小满同时跳起来，冲向声源。
许叔倒在厨房中央，身边是打翻的面粉袋。老人脸色灰白，已经不省人事。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