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虎

那道白色的刮痕没有消失，但它似乎成了车身的一部分，不再那么刺眼。旅程继续，默契在无声中滋长。陆虎甚至会在她长时间摆弄相机沉默时，主动将车停在一个他认为“构图可能更优”的位置。

他们抵达了许文地图上标记的最后一个点——一座隐藏在深山褶皱里的古老村落。青瓦白墙，古树参天，溪水潺潺，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村里唯一的住宿是一家由老宅改建的民宿，老板是一对温和的中年夫妇。院子里的柿子树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一只花猫懒洋洋地晒太阳。

“只剩一间房了？”许文听到老板的话，惊讶地重复了一遍，下意识地看了陆虎一眼。

“是啊，”老板娘歉意地笑笑，“这几天来了个写生的学生团，把房间都订满了。就剩一间大的家庭房，有两张床的。”她补充道，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微妙地扫过。

陆虎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共享房间不在他的计划之内，这引入了一个巨大的、未经评估的变量。他的第一反应是数据驱动的：“附近还有其他住宿吗？”

“最近的也在二十公里以外了，而且路不好走，天黑透了不安全。”老板摇摇头。

许文看着陆虎那副如临大敌、仿佛在评估核反应堆安全等级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又有点莫名的紧张。她清了清嗓子：“那个……两张床的话，好像……也行？”

陆虎看向她，眼神里是纯粹的理性分析：“这会带来很多不便。你的作息时间、生活习惯……”

“陆大工程师，”许文打断他，语气带着调侃，脸却有点热，“我们是现代人类，可以协商的。又不是让你和一台服务器共处一室。”她顿了顿，声音小了点，“而且，老板不是说……两张床嘛。”

最终，现实因素战胜了完美计划。他们拿到了那间家庭房的钥匙。

房间很大，古朴而干净，两张单人床分别靠在东西墙边，中间隔着宽阔的区域，仿佛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气氛一时间有点微妙的尴尬。空气里漂浮着老木头和阳光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对方的氣息。

陆虎率先行动起来，像执行标准化流程。他将自己的行李箱放在靠东的床铺边，精确地与床沿保持十厘米距离。然后拿出笔记本电脑、便携式台灯、水杯，依次摆放在靠窗的桌子上，角度一丝不差。

许文看着他那套严谨的“入驻流程”，眨了眨眼，决定不打扰他建立“安全区”。她把自己的背包随意放在西边的床脚，拿出洗漱包和睡衣，哼着不成调的歌走进了卫生间。

水声哗哗响起。陆虎坐在桌前，屏幕上是复杂的数据流，但他的注意力却无法像往常一样高度集中。水声、她隐约的哼歌声、还有弥漫在空气里那种陌生的、带着香气的湿意，都成了干扰信号。

许文洗完出来，穿着印有卡通猫头的棉质睡衣，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散发着洗发水的清香。她看到陆虎依旧僵直地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着他看似专注的侧脸。

“我洗好了，你去吧。”她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说。

“嗯。”陆虎起身，拿着自己的洗漱包，目不斜视地走进卫生间，动作略显僵硬。

卫生间里还残留着温热的水汽和浓郁的栀子花香。他的洗漱用品是冷冽的松木调，与这甜暖的气息格格不入，却又奇异交融。他看着镜子里自己有些紧绷的脸，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那种陌生的失控感。

等他出来时，房间的顶灯已经关了，只留了她那边一盏温暖的床头壁灯。许文已经窝在了西边的床上，被子盖到下巴，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手机屏幕，嘴角带着笑意。

“我关大灯了哦，你看书需要更亮的光吗？”她问。

“不用，台灯足够。”他的便携台灯发出冷白色的、聚焦的光束，恰好笼罩着他的工作区，与她那片暖黄柔和的光域泾渭分明。

他坐在桌前，试图继续工作，但感官却不受控制地收集着来自另一边“非标准接口”的信息：她翻身的细微声响、页面滑动的轻嗡、偶尔忍不住发出的极轻的笑声……

这些细微的、无意义的信号，却比屏幕上的数据更有存在感，干扰着他的处理核心。

许文其实也没那么专注。她能听到他规律敲击键盘的声音，偶尔停顿思考时的沉默，还有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沐浴后的松木气息。她偷偷抬眼，能看到他被台灯光勾勒出的专注侧影，微蹙的眉头，紧抿的嘴唇。

原来他私下工作是这个样子。她心想，和那个会因为她一道刮痕而克制、会陪她看日出的男人，有点不一样，却又奇妙的统一。

时间悄然流逝。

忽然，许文的手机响了一声低电量提示，她找充电器时，不小心碰掉了床头柜上的一个小东西，发出“啪”一声轻响。

两人同时动作一顿。

“没事吧？”陆虎的声音率先响起，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事没事，不小心碰掉了梳子。”许文连忙说。

短暂的交流后，房间又陷入寂静。但某种无形的、紧绷的隔阂仿佛被那声轻响和随后的问话打破了。

陆虎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屏幕暗下去，房间内只剩下两盏风格迥异的灯源。

“不看了？”许文问。

“嗯。光线不足，效率低下。”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站起身，“该休息了。”

他走到自己床边，动作标准地躺下，盖好被子，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仿佛下一秒就要进入待机状态。

许文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陆虎，”她侧过身，面向他那边，“你睡觉的姿势……都这么标准的吗？”

陆虎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这样最符合人体工学，有利于脊柱健康和快速恢复精力。”

“哦——”许文拖长了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那，‘晚安’这个程序，现在启动吗？”

陆虎在黑暗中沉默了两秒。

“启动。”他回答，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晚安，许文。”

“晚安，陆虎。”

她伸手按灭了自己那边的壁灯。房间彻底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彼此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变得清晰可闻。一个轻缓规律，一个似乎……稍微有点乱。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共享空间，非标准的接口正在尝试对接。黑暗中，有些感知被无限放大。

旅程进行到现在，他们第一次在物理意义上，处于同一个“房间”内。无形的界限依然存在，但空气里流淌的，不再只是尴尬，还有一种悄然萌生的、新鲜的亲密感。

今夜，或许无人能真正符合“人体工学”地迅速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