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热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塑胶跑道蒸腾着热浪,林野望着远处的终点线,喉咙发紧。最后一圈的发令枪响过,他的脚步却像被灌了铅,身后其他选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汗水顺着额头滑落,模糊了视线。林野想起父亲临走前那句“别做孬种”,想起自己偷偷加练时磨破的运动鞋。风在耳边呼啸,阳光从斜后方打过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铺在红白相间的跑道上。
“不行!”他低吼一声,甩开酸胀的手臂,调动最后一丝力气往前冲。逆着光,眼前只剩白茫茫一片,肌肉的疼痛、呼吸的灼烧感都变得模糊。观众席的呐喊声忽远忽近,而他只盯着那抹越来越清晰的终点线。
当冲过终点线的瞬间,林野跌坐在地。滚烫的地面贴着脸颊,他大口喘着气,听见广播里喊出自己的名字。抬头望去,夕阳不知何时染红了半边天,逆光中的世界美得惊心动魄。
林野的指尖抠进发烫的塑胶跑道,砂砾扎进掌心的刺痛让他找回了真实感。欢呼声像涨潮的海水漫过看台,可那些声音仿佛隔着层毛玻璃,模模糊糊的。直到教练冲过来猛地拽住他的胳膊,才惊觉自己正朝着反方向摇晃。
“小子!破纪录了!”教练的巴掌重重拍在他后背,震得林野呛出声。眼前炸开密密麻麻的金星,他仰起头,晚霞不知何时漫过天际,将观众席的人影染成浮动的金红色。远处有闪光灯不停闪烁,还有几个熟悉的身影冲破警戒线朝他跑来——是同寝室的兄弟们,王胖子举着手机大喊:“野哥!你帅爆了!”
膝盖突然一软,林野跌坐在教练怀里。远处电子屏的数字还在跳动,1分58秒,这个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数字此刻在暮色里格外刺目。汗水混着泪水滑进嘴角,咸涩中带着某种灼热的甜。他摸出裤兜里皱巴巴的信封,父亲歪歪扭扭的字迹仿佛还带着温度:“等你站上领奖台,老子请假也要来看。”
颁奖台的灯光骤然亮起,刺破渐浓的夜色。林野攥紧信封起身,逆着追光灯走向高台。夜风卷起衣角,他忽然想起训练时无数个凌晨,自己也是这样逆着熹微的晨光起跑。此刻,奖杯折射的光与天边最后一缕晚霞重叠,将少年的影子永远定格在了跑道之上。
领奖台的镁光灯下,林野机械地将奖牌挂在脖子上,冰凉的金属触感与发烫的皮肤碰撞,泛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当国歌响起时,他下意识摸向裤袋里已经被汗水浸透的信封,突然发现指节不知何时擦破了皮,血珠正顺着指缝渗出来,在领奖服上晕开深色的斑点。
散场时,人群如退潮般散去。林野独自留在空荡荡的跑道边,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与记忆中父亲离开时的背影渐渐重合。远处传来球鞋摩擦地面的声响,他回头,看见穿着运动服的老人站在暮色里,发白的衬衫被风吹得鼓起。
“臭小子,还不让老子来?”父亲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粗粝,却掩不住微微的颤抖。林野喉咙发紧,想开口却被父亲一把拽进怀里。烟草味混着汗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听见父亲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当年你妈走的时候,我就怕你像我一样窝囊……”
晚风卷起跑道边的枯叶,远处的城市灯火次第亮起。林野终于笑出声,声音里带着破音的青涩:“下次,换我在终点等你。”父子俩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在即将沉落的夕阳下,拉出一道崭新的起跑线。
父亲松开手时,林野才发现老人鬓角的白发比记忆里更多了。远处看台上不知谁落下的矿泉水瓶在风里滚动,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是计时器在倒数。“走,去吃顿好的。”父亲转身时,运动鞋底与塑胶跑道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林野忽然注意到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和自己磨破的跑鞋竟有几分相似。
穿过空荡的体育场,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林野想起训练时总在想的问题——为什么要在最累的时候继续跑?此刻答案突然清晰得可怕:因为逆光奔跑时,影子永远在身后。
“你妈要是在,肯定比我还激动。”父亲的声音突然在夜色里响起,惊飞了树梢的麻雀。林野望着父子俩被路灯拉长又缩短的影子,突然伸手勾住父亲的肩膀。这个动作让两人都僵了一瞬,随后父亲别扭地拍开他的手,却放慢了脚步。
街边小店的霓虹映在橱窗上,林野透过玻璃倒影,看见两个并肩的身影。曾经高大如山的父亲,不知何时变得有些佝偻,而少年的脊梁正笔直地撑起一片新的天空。当最后一抹夕阳沉入地平线,他终于明白,所谓逆光,不过是光在前方。
街边烧烤摊的烟火气裹着孜然香扑面而来,父亲熟稔地要了二十串肉筋、两瓶冰镇啤酒。泡沫在玻璃杯口溢出,林野望着父亲仰头灌下大半杯,喉结滚动间,突然发现他脖颈处有道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去年工地受伤留下的,自己却从未细问过。
“你小子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你妈。”父亲用竹签挑起滋滋冒油的肉串,火星溅在地上转瞬熄灭,“当年她在厂里参加运动会,也是这么不要命地往前冲。”他声音渐低,林野看见啤酒瓶底沉着细碎的水珠,顺着玻璃壁滑进木质桌面的纹路里。
夜风卷起烧烤摊的塑料帘,啪嗒作响。林野想起抽屉里母亲泛黄的运动奖状,想起父亲总在深夜对着照片发呆的背影。“爸,”他突然开口,喉咙有些发紧,“以后我带你去看更大的赛场。”父亲的手顿了顿,竹签上的肉串险些掉落,“先把你那破纪录再刷新了再说。”
回家路上,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林野故意走得很慢,看父亲影子里微微佝偻的弧度,又悄悄挺直了自己的背。远处居民楼的窗户透出暖黄的光,他突然明白,那些逆着光奔跑的日子,原来是为了成为照亮彼此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