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尸体躺在河堤的草丛里。潮湿的泥土渗进校服裙摆,化纤布料磨着后背的蝴蝶骨,像被无数只蚂蚁轻轻啃咬。这是入夏的第三个星期,蜉蝣在水面上结成银白的雾,它们的生命只有一天,和去年七月那场烟花一样。
那天傍晚蝉鸣把空气煮得发烫。阿凉攥着我的手腕往堤坝上跑,帆布鞋踩着碎石子噼啪作响。她新买的发绳是荧光绿的,在暮色里晃成一道流动的光。"快到了快到了,"她回头时睫毛上沾着汗珠,"今年的烟花是心形的,卖冰棍的阿婆说的。"
我记得自己仰头望着她的喉结。十七岁的夏天在她锁骨下方烫出两枚红痣,像落在雪地里的两颗樱桃。堤坝上已经聚满了人,卖棉花糖的机器嗡嗡转着,甜腻的气息混着河水的腥气涌进鼻腔。阿凉突然把我的手按在生锈的护栏上,指尖划过我掌心的茧——那是上周帮她抄了三天笔记磨出来的。
"烟花要来了。"她的声音浸在晚风里。
第一朵烟花炸开时,整个河面都被染成金红色。火星子簌簌落进水里,像有人把碎掉的星星揉进墨色。我数到第七朵时,阿凉突然转身吻了我。她的嘴唇带着橘子汽水的温度,舌尖掠过我咬破的唇瓣,咸涩混着甜在齿间漫开。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惊呼,烟花在我们头顶拼出歪斜的心形,转瞬又碎成流萤。
后来我常想,如果那一刻我们就这么被光吞噬该多好。可阿凉松开我时,眼里映着最后一缕烟花的残骸,像淬了冰的火。她从校服口袋里摸出玻璃罐,里面装着晒干的茉莉花瓣——是我上周送她的生日礼物。"该回家了,"她晃了晃罐子,碎花撞着玻璃发出细碎的响,"明天还要模拟考。"
我们沿着堤坝往回走时,月亮刚爬上槐树梢。阿凉突然停住脚步,望着河面上漂着的孔明灯说:"你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吗?"我正要笑她矫情,她忽然把玻璃罐塞到我手里,转身就跑。校服裙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小腿上淡褐色的烫伤疤痕——那是去年冬天帮我暖手宝时被烫的。
我追上去时,护栏的铁锈蹭破了指尖。阿凉的身影在芦苇丛里时隐时现,像只受了惊的白鹭。直到听见"扑通"一声闷响,像西瓜摔在地上的声音,我才发现她已经翻过了护栏。等我跑到岸边,水面只漂着那只空玻璃罐,晒干的茉莉花瓣散在涟漪里,像落进黑夜的雪。
现在我的指甲缝里嵌着河堤的泥沙,鼻腔里塞满夏草的苦香。蜉蝣陆续落在我手臂上,透明的翅膀贴着冰凉的皮肤,像谁轻轻盖上的玻璃纸。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惊飞了芦苇丛里的夜鹭。我听见自己的肋骨在响动,不是警察搬动尸体的声音,而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生长——像
去年春天阿凉在我窗台种下的爬山虎,正顺着我的胸骨慢慢往上爬,在心脏的位置开出第一片嫩叶。
最后一朵烟花在记忆里熄灭时,我终于明白阿凉那天为什么要问星星的事。原来死亡不是消失,是成为容纳所有夏天的容器。此刻我的头发里缠着蜉蝣的翅膀,校服口袋里装着半片碎掉的烟花残骸,而胸口的爬山虎正在月光下舒展卷须,准备在黎明前,把第一缕阳光,酿成我们没说出口的那句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