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衡在敬德王府养伤的第七日,忽然发觉右手食指不听使唤。
晨起时,他试着握剑,指尖却像被什么东西阻隔了一般,玄铁剑在掌心打了个转,险些脱手。他皱了皱眉,又试了一次——这一次,剑柄滑得更远,砸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燕衡……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半晌,忽然嗤笑一声:
燕衡报应来的真快
七星海棠的毒,他再清楚不过。当年师父临死前,也曾这样,先是手指发麻,再是手腕无力,最后整条手臂都抬不起来。师父说,这毒最狠的不是发作时的疼,而是会让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脚一点点失去知觉,像被看不见的丝线缠住,慢慢勒紧,直到再也动弹不得。
他弯腰去捡剑,膝盖却忽然一软,整个人踉跄了一下,不得不扶住地面才稳住身形。
燕衡……啧
他试着活动手腕,指尖仍旧发僵,连最简单的握拳都做不到。
燕衡……麻烦
午时,沈怀书抱着一摞账册转过回廊,月白色的衣袖被秋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
燕衡坐在石桌旁,面前的饭菜一口未动。
沈怀书脚步一顿,目光落在他身上:
沈怀书燕护卫,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燕衡本想如常调侃几句,可一开口,却发现舌根发僵,声音比平日含糊了许多:
燕衡世子府上的厨子......手艺差了些。
沈怀书微微蹙眉,放下账册,走近几步:
沈怀书……你脸色不太好
燕衡……宿醉罢了
燕衡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伸手去拿酒壶,手腕却突然一颤,壶嘴磕在杯沿,溅出几滴酒液。
空气凝滞了一瞬。
沈怀书的目光落在他微微发抖的手指上,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搭上他的腕脉。
那手指微凉,像一截浸在溪水中的白玉,触感细腻得不像习武之人的手。燕衡下意识想抽回手,却因没有力气被沈怀书拉了回来。
沈怀书脉象沉涩,气血淤滞……
沈怀书收回手,声音依旧温和
沈怀书可是旧伤发作?
燕衡扯了扯嘴角:
燕衡世子还懂这个?
沈怀书《黄帝内经》读过几卷。
沈怀书起身
沈怀书我去叫陈太医
燕衡不必。
燕衡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力道却因为手指的麻木而显得轻飘飘的
燕衡江湖人的伤......自有江湖人的治法。
话音刚落,膝盖突然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
沈怀书眼疾手快地架住他的胳膊,清瘦的身躯竟稳稳承受住了他的重量。燕衡半边身子已经麻木,却清晰地感觉到沈怀书的手隔着衣袖传来的温度,还有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沉水香。
燕衡世子倒是......不怕我这身血腥气......冲撞了贵人。
他喘着粗气调侃到
沈怀书没接话,只是沉默地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厢房走。
回廊很长,秋风卷着落叶从他们脚边掠过。燕衡半边身子使不上力,整个人几乎靠在沈怀书肩上。他比世子高出半头,此刻却像个醉汉似的,被对方稳稳地搀着走。
燕衡……丢人
沈怀书什么?
燕衡低声说到,沈怀书没听清,便问了一嘴
燕衡没什么……
燕衡别过脸,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进了厢房,沈怀书将他扶到榻上,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医书,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轻轻划过,最后停在一处。
沈怀书《千金要方》载,气血淤滞可针合谷、曲池二穴。
他展开一幅经络图,指尖点了点上面的穴位,
沈怀书燕护卫若信得过......
燕衡盯着图上密密麻麻的穴位,忽然笑了:
燕衡世子拿我试手?
沈怀书太医院判曾指点过一二。
沈怀书净了手,在榻边坐下,不知从哪取出一个锦囊,里面整齐地排着几根银针
沈怀书若实在不愿......
燕衡扎吧
燕衡仰面躺倒,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
燕衡总比……瘫着强
第一针落在合谷穴时,燕衡闷哼一声。那痛感像有蚂蚁顺着经脉爬行,又麻又痒,让他不自觉地绷紧了肌肉。
沈怀书抱歉,忍一忍
沈怀书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他
沈怀书《针灸大成》说,得气为度。
他的手法确实生疏,但每一针都极认真。燕衡发现,这位世子施针时会不自觉地抿唇,长睫在烛光下投出细密的影子,额角甚至沁出一点薄汗。
两个时辰后,最后一根针取出。沈怀书的额头覆了层细汗,月白衣袖被汗水浸透,贴在腕间。他轻轻舒了一口气,从案几上端起一碗汤药:
沈怀书方子是从《太平惠民和剂局方》抄来的,应该......好些了。
燕衡接过药碗,指尖不经意相触。沈怀书迅速收回手,袖口却被他腕间的玉镯勾住——他差点没端住。
沈怀书对不住......
世子连忙道歉,耳尖微红。
燕衡望着他发间晃动的玉簪,忽然想起市井传言——说这位世子五岁能诵《楚辞》,七岁通晓《左传》,是京城最端方守礼的读书人。
现在看来......倒像个手忙脚乱的少年。
窗外,桂花又落了一阵,香气顺着风飘进来,混着药汁的苦涩。
燕衡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燕衡世子。
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许多
燕衡为什么救我?
沈怀书抬起头,目光清澈得像一泓秋水:
沈怀书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
燕衡君子?
燕衡嗤笑一声
燕衡我可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恶徒
沈怀书那又如何?
沈怀书轻轻拂去衣摆上的药渍
沈怀书《孟子》云,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燕衡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别过脸:
燕衡.....书呆子。
窗外,暮色渐沉,最后一缕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像一条细细的金线。
廊下的青石板还泛着雨后的湿气,沈怀书轻拢衣袖跨出门槛,腰间青玉禁步随着步伐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走路的姿态极好看,肩背挺直却不显僵硬,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般恰到好处。他微微拢了拢衣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绣的银竹纹——这是他思考时的小习惯。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燕衡耳尖微动,听出是沈怀书在廊下与管家说话。那人的声音总是温温和和的,像他袖口绣的银竹,清雅却不张扬。
赵衍殿下。
赵管家提着灯笼匆匆追上来,暖黄的光映在沈怀书半边脸上,衬得他眉眼愈发温润。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身:
沈怀书赵伯有事?
赵衍王爷派人送来的雪蟾丸......
老管家压低了声音
赵衍老奴已经收在您书房的紫檀匣里了。
沈怀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银线绣的竹叶纹,声音轻而坚定:
沈怀书方才已经用掉了
赵衍这!
赵管家惊得灯笼都晃了晃
赵衍那可是王爷特意……!
沈怀书……我知道
沈怀书垂下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沈怀书但救人要紧
他顿了顿,又温声补充:
沈怀书留着我也用不上,若是父王问起,就说是我旧疾发作用了。
夜风拂过廊下的风铃,沈怀书抬手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格外文气。他朝老管家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时衣袂翩然,像一幅行走的水墨画。
赵衍望着自家世子挺直的背影,忽然想起当年那个在祠堂罚跪也不肯低头的小公子——明明生得一副温润如玉的好相貌,骨子里却是实打实的倔强。
厢房内,燕衡仰面躺在雕花拔步床上,盯着床帐上绣的云纹出神。他耳力极佳,方才廊下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直到那抹青色身影消失在门外,燕衡才收回视线。他端起瓷碗,这才发现刚刚的碗底还垫着一方素帕,显然是怕他烫手。
碗底还残留着一点琥珀色的药渍,在烛光下泛着微光。燕衡伸出舌尖舔了舔碗沿,果然尝到一丝极淡的苦味——确实是雪蟾丸。
燕衡……败家子
他低声骂了一句,却鬼使神差地用指腹抹过碗底,将那点药渍也刮得干干净净。
燕衡……傻子
他将空碗重重搁回案几上,仿佛这样就能把心头那点异样的情绪也一并压下去。
燕衡突然想起昏迷前最后的画面——油纸伞下,那人俯身时垂落的发丝和腰间轻晃的玉佩。明明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偏偏要救他这么个满手血腥的江湖客。
燕衡摩挲着碗沿,突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明明生在高门大户,却单纯得可笑。
窗外,暮色渐沉,最后一缕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像一条细细的金线。
次日清晨,沈怀书正在书房临帖。
燕衡哎,世子
燕衡斜倚在门框上,玄色劲装衬得身形如刀。他手里抛着个青梨,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
燕衡听说你把我安排在西厢?
沈怀书搁下毛笔,指尖还沾着一点墨迹:
沈怀书那里清净,适合养伤。
燕衡可我看东厢更宽敞。
燕衡不如……
沈怀书燕护卫
沈怀书突然抬头,清凌凌的目光让燕衡动作一顿。世子取过帕子慢慢擦手,声音依旧温和:
沈怀书西厢离我的院子近。
燕衡挑眉:
燕衡所以?
沈怀书方便送宵夜
沈怀书说完便低头继续临帖,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侧脸上,勾勒出如玉的轮廓。燕衡盯着他低垂的睫毛看了半晌,突然觉得手里的梨都不甜了。
燕衡……随你
他转身就走,却在门口撞见端着药盏的侍女。
燕衡给我的?我今天刚喝过
侍女不是……是世子殿下的
燕衡小世子还要喝药?
沈怀书自幼体弱,见笑了
燕衡一把夺过药盏,指尖探了探温度:
燕衡这么烫怎么喝?你们会不会伺候人啊
侍女吓得结结巴巴:
侍女奴、奴婢这就去......
燕衡不必
燕衡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扔给她,
燕衡换成这个
油纸散开,露出几颗蜜渍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