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衡的伤好得七七八八时,在一个雨后的清晨敲响了沈怀书的书房门。
他站在门外,指尖转着一片新摘的竹叶,青翠的叶尖还沾着晨露,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他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出他略显不耐的神色。
燕衡小世子
他斜倚门框,声音懒洋洋的,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道
燕衡商量个事?
沈怀书正在誊抄《伤寒论》,闻言搁下毛笔,笔尖悬在宣纸上方,一滴墨悄然晕开。他抬眸望去,见燕衡一身玄色劲装,腰间悬剑,眉宇间的戾气已散了大半,只剩那股子玩世不恭的劲儿还在。
沈怀书燕护卫请说
他声音温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银竹纹。
燕衡走进来,靴底沾着的水渍在青砖上留下浅浅的印子。他随手将竹叶弹进砚台,叶片打着旋儿落在墨汁里,溅起几滴细小的黑点。
燕衡我这人最烦欠人情。
他开门见山,目光直视沈怀书
燕衡就像你说的,给你当护卫,三个月,抵了雪蟾丸的债。
书房内一时静了下来。
沈怀书看着砚台里浮沉的竹叶,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雪夜——
十岁出头岁的沈怀书被绑在破庙的柱子上,手脚冻得发青。绑匪是冲着敬德王府的赎金来的,可他们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刺客。
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眉骨上一道新鲜的伤口还在渗血,却提着剑将绑匪逼退。他解开绳索,把冻僵的小世子裹在自己染血的衣袍里,匕首抵着他喉咙对追兵吼:"再上前一步我宰了这金疙瘩!"
小世子仰头看他,只记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雪地里的孤狼。
……
燕衡……世子?
燕衡的声音将沈怀书拉回现实。他抬眸,发现燕衡正挑眉看他,神色间带着几分不耐。当年的那道伤疤已经淡了,可睨着眼看人的神态一点没变。
沈怀书好
沈怀书轻叹了口气,低头蘸墨,笔尖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圆点
沈怀书霜降为期
燕衡似乎没料到他会答应得这般痛快,愣了片刻才嗤笑一声:
燕衡不怕我偷你府上的宝贝?
沈怀书《礼记》有云,君子以德报德。
沈怀书将写废的纸轻轻团起,指尖沾了一点墨渍
沈怀书况且……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燕衡,目光清润如水
沈怀书燕护卫若要偷什么,怕是早就得手了。
这话说得巧妙,既给了台阶,又暗含试探。
燕衡眯起眼打量他,却只见世子垂眸理纸的侧脸,沉静得像尊玉雕,看不出半点端倪。
燕衡成
他转身往外走,玄色衣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燕衡丑话说前头——到期别哭着留人。
他抬眸看向门口,燕衡的背影已经快要消失在回廊尽头,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把出鞘的剑。
沈怀书燕护卫
沈怀书忽然开口。
燕衡顿住脚步,没回头:
燕衡又怎么了?
沈怀书可会下棋?
燕衡转过身,一脸莫名其妙:
燕衡怎么?
沈怀书既要做护卫……
沈怀书用指尖在袖口轻轻摩挲
沈怀书总得知道主公的喜好
燕衡盯着他看了两秒,忽地笑了:
燕衡世子爷,你这借口.....
他故意拖长声调
燕衡拙劣得很
沈怀书也不恼,起身从多宝阁上取出一副白玉棋盘,棋子温润如脂,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沈怀书三局两胜
他将棋盘放在案几上,声音平静
沈怀书若我赢,期限延至立冬
燕衡抱臂倚在门边:
燕衡若我赢?
沈怀书库房里的秋露白,随你取用。
燕衡成交!
燕衡想都没想,几乎是脱口而出
阳光忽然烈了几分,穿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燕衡望着那副莹润如玉的棋盘,他发现沈怀书总爱用手指摩挲棋子,像是要把每一颗都捂热了才肯落下。
燕衡……
燕衡大步折返,衣袍带起一阵风,径直在沈怀书对面坐下
燕衡让你三子
也不知道燕衡哪来的自信,对着沈怀书说
沈怀书唇角微扬,浅笑一声
沈怀书不必
沈怀书将白玉棋盘置于案几之上,棋子温润如脂,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他指尖轻点棋盘,示意燕衡执黑先行。
燕衡世子客气
燕衡挑眉,随手捏起一枚黑子,在指尖转了一圈,"啪"地一声拍在天元。
沈怀书眸光微动。
——天元开局,要么是高手,要么是……完全不懂棋。
他抬眸看了燕衡一眼,对方正懒洋洋地撑着下巴,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显然不觉得这手棋有何不妥。
沈怀书垂眸,执白落子,小飞挂角。
燕衡盯着棋盘看了半晌,忽然"啧"了一声
燕衡世子这棋,秀气!
他说着,又捏起一枚黑子,随手拍在棋盘边缘,与天元那枚黑子隔了十万八千里。
沈怀书指尖微顿
他不动声色,继续落子布局。燕衡则完全随心所欲,黑子东一颗西一颗,毫无章法。偶尔沈怀书围出一片势,他便直接弃子不顾,转而去别处乱下一通。
三刻之后,棋盘上黑白交错,黑子散乱如星,白子却已隐隐成势。
沈怀书燕护卫
沈怀书轻声道
沈怀书你这一子若再落在这里,左下角便全丢了。
燕衡嗤笑
燕衡世子这是教我下棋?
沈怀书抬眸
沈怀书只是提醒
燕衡用不着
燕衡随手将黑子拍在棋盘正中央,恰好堵住自己唯一一条活路
燕衡江湖上下棋,讲究的是痛快。
沈怀书看着他那手自绝生路的棋,沉默片刻,落下一子,将黑棋大龙屠尽。
沈怀书第一局,承让
燕衡盯着棋盘看了半晌,忽然笑了:
燕衡有意思
他伸手将棋子哗啦一推:
燕衡再来!
第二局
燕衡依旧天元开局,但这次学乖了些,见沈怀书落子,他便跟着在附近下。可惜他棋力实在太差,不过二十手,又被沈怀书围住一片。
沈怀书燕护卫
沈怀书指尖点着一处
沈怀书若下这里,还能活
燕衡挑眉
燕衡世子这是可怜我?
沈怀书不是
沈怀书摇头
沈怀书只是……觉得可惜
燕衡可惜什么?
沈怀书可惜这棋
沈怀书轻声道,
沈怀书本可以下得更好。
燕衡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将手中黑子一抛:
燕衡不下了
沈怀书微怔:
沈怀书燕护卫认输?
燕衡认输?
燕衡嗤笑
燕衡我是觉得没意思。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怀书:
燕衡世子棋艺精湛,我这种野路子,不配和你下。
沈怀书抬眸,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眼底映出细碎的光:
沈怀书燕护卫不想知道……若你认真学棋,会下成什么样吗?
燕衡眯起眼:
燕衡世子这是要教我?
沈怀书若你愿意。
燕衡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俯身,双手撑在棋盘两侧,将沈怀书困在方寸之间:
燕衡世子对我这般上心……
他压低声音
燕衡莫不是真对我有什么想法?
沈怀书呼吸微滞,却未后退。他抬眸与燕衡对视,声音依旧平静:
沈怀书《论语》有云,有教无类。
燕衡盯着他清润如水的眼睛,忽然觉得无趣,直起身子:
燕衡罢了,世子爱教便教。
他转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
燕衡不过……
沈怀书嗯?
燕衡秋露白我还是会去取的。
他咧嘴一笑
燕衡护卫我会当的,立冬,愿赌服输
沈怀书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低头看向棋盘。
黑子散乱,却莫名带着一股莽撞的生趣。
他轻轻拾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摩挲片刻,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