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入冬,京城的天冷的吓人。
天刚蒙蒙亮,沈怀书便起身了,推开窗,寒气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轻咳两声。
青梅殿下,这么早?
侍女端着热水进来,见沈怀书已在更衣,不由诧异。
沈怀书今日要在城西设粥棚,得早些去。
沈怀书系好米色棉袍的衣带,呼出的白气在窗前凝结成霜
沈怀书燕护卫起了吗?
青竹撇撇嘴:
青梅那位爷天没亮就出去了,说是去'踩点'。
他学着燕衡粗声粗气的样子,惹得沈怀书轻笑。
燕衡小世子笑什么?
燕衡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接着门帘一掀,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他鼻尖冻得通红,却精神奕奕。
沈怀书转身,眼前顿时一亮——燕衡今日难得穿了件靛青色棉袍,虽仍是利落劲装打扮,却比平日的粗布衣衫讲究许多,衬得他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沈怀书去踩点需要穿这么好看?
沈怀书不自觉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耳根微热。
燕衡并没有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挑了挑眉,故意转了个圈:
燕衡怎么,世子殿下不喜欢?那我去换了。
沈怀书别!
沈怀书急忙阻止,又轻咳一声掩饰
沈怀书我是说...就这样挺好的。城西情况如何?
燕衡神色正经起来:
燕衡昨夜风太大,不少贫民的茅屋都被吹塌了。我已经让王府的人先去搭了几个临时棚子。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
燕衡趁热吃,东街刘记的肉包子,小世子你今早肯定又不用早膳。
沈怀书接过,包子还温热着,香气扑鼻。他心头一暖,小口咬了起来。
沈怀书你也吃。
沈怀书递过来一个包子
燕衡摇头:
燕衡我吃过了
见沈怀书不信,他无奈补充
燕衡真的,我骗你干嘛,吃了三个的。
风还在刮,马车吱呀呀地向城西驶去。沈怀书撩开车帘,不禁眉头微蹙。
燕衡别看了世子爷,省得又难过。
燕衡在车外骑马并行,声音透过车帘传来
燕衡今天咱们的粥棚能帮上不少人。
沈怀书轻轻"嗯"了一声,却仍望着窗外。燕衡透过缝隙看到他的侧脸,在阳光映照下如玉般温润,又带着一丝忧色,不由握紧了缰绳。
粥棚前已排起长队。沈怀书一下车,便有条不紊地指挥下人架锅生火,自己则挽起袖子,亲自检查米粮质量。
“殿下,这种事让我们下人来就好。"管事劝道。
沈怀书摇头
沈怀书百姓吃进嘴里的东西,我得亲自把关。
他舀起一捧米,仔细查看有无霉变,冻得通红的手指在米粒间翻检,格外认真。
沈怀书穿着米色棉袍,正在粥棚里舀粥,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玉似的小臂。
燕衡抱着剑靠在墙边,看着沈怀书给一个佝偻老人多添了半勺。
燕衡第三十七个了……
他数着,心里莫名烦躁。这傻子从卯时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阿满世子殿下!
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从人群里钻出来,脏兮兮的脸上就剩眼睛亮得惊人
阿满我娘让我谢谢您上回的参片!
沈怀书弯腰擦了擦孩子脸上的灰:
沈怀书阿满,你娘咳嗽好些了吗?
阿满好多啦!
阿满从怀里掏出个草编的蚱蜢
阿满这个给您!
燕衡一把拎住小乞丐的后领:
燕衡小鬼,偷东西?
沈怀书燕护卫。
沈怀书的声音温温和和的
沈怀书阿满是我朋友。
阿满冲燕衡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到沈怀书身后。燕衡眯起眼——这小崽子拽着沈怀书衣角的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千百回。
粥棚的热气氤氲了沈怀书的眉眼。燕衡看着他给阿满系好散开的衣带,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个人在雪地里给他系过衣带。那人手指冻得通红,却把唯一的棉袍裹在了他身上。他看着沈怀书,有些恍惚,但很快回归了正常。
燕衡喂
燕衡踹了踹阿满的草鞋
燕衡你认识他多久了?
阿满掰着手指:
阿满三年零四个月!世子殿下经常来施粥,还给我娘请大夫呢!
小孩突然压低声音
阿满你别看他现在这样,去年冬天他为了追回王员外家克扣的工钱,在雪地里站了一整夜。
燕衡心头猛地一跳。
阿满还有啊
阿满凑过来
阿满上元节他总是一个人躲起来,我瞧见他偷偷抹眼泪呢。听赵管家说,世子殿下的娘亲就是上元节没的......
沈怀书阿满
沈怀书端着碗热粥走过来
沈怀书把这个带给你娘
小孩捧着碗跑远了。燕衡盯着沈怀书被蒸汽熏红的手指,突然道:
燕衡你傻不傻?
沈怀书嗯?
燕衡那些参片够买十个这样的小乞丐了。
燕衡别过脸
燕衡装什么善人……
沈怀书笑了笑,继续给下一位老人舀粥。他的侧脸在晨光里像尊雕像,连睫毛都沾着金粉似的阳光。
燕衡突然烦躁起来。他想起七岁那年,他发着高烧躺在破庙里,多么希望也有个这样的傻子,能给他一碗热粥。
燕衡喂
他粗声粗气地说
燕衡我去看看那小鬼有没有偷喝。
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像是身后有恶鬼在追。
沈怀书望着他的背影,轻轻摸了摸袖口。当年雪地里,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也这样,明明心软了,却偏要恶声恶气地说话。
粥棚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笑容。他低头继续舀粥,一勺,又一勺。
燕衡追上阿满时,小孩正蹲在巷子口,像只护食的小兽般捧着粥碗。
燕衡喂,小鬼
燕衡蹲下身,与阿满平视
燕衡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阿满警惕地往后缩了缩:
阿满你干嘛?想抢世子殿下的粥?
燕衡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燕衡桂花糕,换你几句话。
甜香在寒风中弥散开来。阿满咽了咽口水,一把抓过糕点就往嘴里塞,含混不清地说:
阿满问、问吧!
燕衡他……
燕衡顿了顿
燕衡世子经常这样?
阿满哪样?
燕衡就是……
燕衡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燕衡给不相干的人送钱送药。
阿满舔着指尖的糖渣,歪头想了想:
阿满不相干?张婆婆的咳嗽药,李叔的腿伤膏,还有王婶家小娃娃的冬衣......
他掰着手指数
阿满世子殿下说,这都是他该做的。
燕衡放屁!
燕衡突然提高音量,吓得阿满一哆嗦
燕衡他一个金枝玉叶的世子,欠你们什么了?
阿满眨了眨眼:
阿满世子殿下说......
小孩努力回忆着
阿满在其位,谋其政',还有什么'仁者爱人'......
燕衡胸口突然堵得慌。
江湖人最怕欠人情,可这世上偏有一种人,施恩不图报。
冷风卷着枯叶从两人之间穿过。燕衡突然起身:
燕衡走了
阿满哎!你的油纸包......
燕衡赏你了
燕衡大步往回走,靴底碾过结霜的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声响。转过街角时,他看见沈怀书正在帮一个老妇人系斗篷,修长的手指在寒风中冻得发红,却依然灵活地打着结。
——就像当年雪夜里,那人给他系衣带时一样。
沈怀书站在大锅后,亲自为每一位前来领粥的百姓盛粥。有老人颤巍巍递来破碗,他特意多舀一勺稠的;有孩童挤到前面,他弯腰递粥,还附赠一个温柔的笑容。
沈怀书慢些喝,小心烫
他不厌其烦地叮嘱每一位领粥者。
燕衡则守在附近,目光警惕地扫视人群,同时不忘时不时瞥一眼沈怀书。三个时辰过去,队伍依然不见缩短,而沈怀书的脸色已有些发白,唇上的血色也淡了。
燕衡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这位世子殿下与他见过的所有贵族都不同——没有架子,真心实意地关心那些蝼蚁般的贫民。这让他既困惑又..有点.着迷。
燕衡……傻子
燕衡低骂一声,却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
沈怀书燕护卫?
沈怀书抬头,鼻尖冻得微红
沈怀书阿满……
燕衡送回家了
燕衡粗鲁地抓过沈怀书的手腕,触到一片冰凉
燕衡你是木头吗?不会换个暖和的人来?
他说着,扯下自己的外袍裹住沈怀书。粗布衣裳还带着体温,混着些木质香。
沈怀书怔了怔,忽然轻笑:
沈怀书《孟子》有云,'君子远庖厨'.....
燕衡少跟我掉书袋!
燕衡恶声恶气地打断,伸手握住他的手
燕衡手这么冰,怎么舀粥?
沈怀书任由他握着,温声道:
沈怀书燕护卫的手很暖,不过……是不是有些不妥?
这句话像一滴热水落在心头。燕衡猛地松开手,耳根发烫:
燕衡少、少废话!哪里不妥?护卫关心主公,天经地义……我去帮你舀粥!
他夺过木勺,凶神恶煞地站在粥锅前。排队的老人们吓得后退半步,却见这个满脸戾气的年轻人,舀粥时总不忘把锅底的米粒捞干净。
沈怀书站在一旁,看着燕衡通红的耳尖,轻轻摩挲着袖口。
直到日头西斜,最后一位领粥者才蹒跚离去。沈怀书长舒一口气,刚要抬手擦汗,突然一阵眩晕袭来,身子晃了晃。
燕衡小世子!
燕衡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的肩膀。
沈怀书闭眼定了定神,勉强笑道:
沈怀书没事,只是起得太猛。
燕衡的手掌紧紧贴在他后背,透过单薄衣衫能感受到那下面凸出的脊椎骨。
燕衡你有好好吃过饭吗,蠢货。。
沈怀书不以为意:
沈怀书哪有那么夸张。
沈怀书说着走向一旁,开始清点剩余的米粮,计划明日用量。
燕衡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胸口莫名发闷。这个傻子,照顾了全城西的贫民,却唯独忘了照顾自己。
夜幕降临,下人们收拾着粥棚器具。沈怀书坐在临时支起的案几前,记录今日施粥的数量与反馈。写着写着,他的笔迹越来越慢,最终停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迹。头一点点垂下,最终伏在案上睡着了。
燕衡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沈怀书侧脸枕在账本上,睫毛在烛光下投下细长的阴影,呼吸均匀而轻柔。他的手指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指尖沾着墨迹,冻得微微发红。
燕衡傻子。真是栽了……
燕衡轻声骂道,眼中却盛满温柔。他轻手轻脚地脱下自己的大氅,小心裹住沈怀书,然后一手穿过膝弯,一手托住后背,将人稳稳抱起。
沈怀书在梦中咕哝了一声,无意识地向热源靠拢,脸颊贴上燕衡的胸膛。燕衡浑身一僵,随即调整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世子睡着了?"管事压低声音问。
燕衡点头:
燕衡我带他回府。你们收拾完也早点回去。
说罢抱着沈怀书走向马车,却在半路改变主意——马车颠簸,怕惊扰了他的睡眠。
燕衡牵匹马来
他低声吩咐。
燕衡看了马一眼,小心翼翼地上马,将沈怀书牢牢护在怀中,用大氅裹得严严实实。
燕衡刻意放慢速度,时不时低头查看怀中人的状况。沈怀书睡得极沉,呼出的白气拂在燕衡颈间,痒痒的。
沈怀书冷...
睡梦中的沈怀书突然呢喃,往燕衡怀里缩了缩。
燕衡立刻勒住马,将大氅又裹紧了些,犹豫片刻,最终低头用脸颊贴了贴沈怀书的额头——触感滚烫!
"发烧了!"燕衡心头一紧,再顾不得平稳,一夹马腹向王府疾驰。
回到王府,燕衡抱着沈怀书直奔寝殿,一边疾走一边连珠炮似的吩咐:
燕衡快去请太医!准备热水和干净帕子!再煮碗姜汤来!
他将沈怀书轻轻放在床榻上,亲手为他脱去冰冷的外袍和靴子。沈怀书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
沈怀书燕护卫……?
燕衡我在
燕衡握住他发烫的手
燕衡你发烧了,太医马上来。
沈怀书微微摇头:
沈怀书老毛病...不要紧...柜子里...药...
燕衡沈怀书!你他妈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你能不能为自己想想!?
燕衡一边骂,一边着急忙慌地翻找,在床头小柜中发现几个药包,上面工整标注着功能。他心头一震——这小世子竟常年备着药?
太医匆匆赶来,诊脉后叹了口气:"世子旧疾复发,加上劳累过度,风寒入体。这咳疾是娘胎里带的,最忌受寒劳累,怎么还让他去这么冷的天里站一整天?"
燕衡立在床边,拳头攥得咯咯响。
太医开了药方,叮嘱务必静养。待众人退去,燕衡亲自守在药炉前煎药,盯着那咕嘟冒泡的黑色药汁,思绪万千。原来沈怀书身子并不好,却还坚持施粥...这个傻子!
药煎好了,他小心翼翼端到床前,难得温和:
燕衡小世子,喝药了。
沈怀书朦胧醒来,看到燕衡端着药碗坐在床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温柔:
沈怀书麻烦你了...
燕衡扶他坐起,将药碗递到他唇边:
燕衡趁热,凉了,变苦了我可不负责。
药苦,沈怀书却眉头都不皱一下,一口口喝完
燕衡你...经常这样吗?
燕衡低声问
沈怀书轻轻点头:
沈怀书小时候更严重,这些年好多了。
他笑了笑
沈怀书别这副表情,死不了的
话音刚落,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沈怀书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燕衡慌忙扶住他,感受到那单薄身躯的颤抖,心如刀绞。
咳声渐止,沈怀书气喘吁吁地靠在燕衡肩上,额上全是冷汗。燕衡的手不自觉地轻抚他的后背,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燕衡躺下吧,你好好休息
燕衡声音沙哑
沈怀书却抓住他的衣袖:
沈怀书再...坐一会儿...
这几乎是他本能的反应
他的手指冰凉,微微发抖
沈怀书这样...咳得轻些...
燕衡便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沈怀书靠在自己肩头。烛光下,他看见沈怀书苍白的脸上浮现不正常的潮红,睫毛投下的阴影随着呼吸轻颤,脆弱得像是一碰就会碎。
不知过了多久,沈怀书的呼吸渐渐平稳。燕衡小心地将他放平,盖好锦被,正要起身离开,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还被紧紧攥着。
燕衡僵在原地,最终叹了口气,在床沿坐下:
燕衡大恩人,我不走,拽那么紧……
这位小世子又在梦里见到娘亲了。
窗外,风越来越大,燕衡望着沈怀书熟睡的侧脸,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心中某个角落悄然软化。他伸手轻轻拂开沈怀书额前的碎发,指尖在那光洁的皮肤上停留了片刻。
燕衡蠢……
他低声道,语气却温柔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