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永徽十七年冬,初雪压折了御花园的老梅。韩落雪指尖抚过枝头未凋的朱砂梅,花瓣上的冰晶刺痛掌心,像极了顾毅昨日说的那句话:“待我凯旋,便向陛下请婚。”
“公主!”小宫女琉璃气喘吁吁跑来,鬓角沾着雪粒,“军机处急报,苍狼国三十万大军压境,已破雁门关!”
梅花簌簌落满绣鞋。韩落雪攥紧帕子,帕角绣着的并蒂莲是顾毅亲手描的样——他总说她像雪,唯有这抹红能暖化冰寒。
金銮殿内,炭火噼啪作响。皇帝韩明轩眉头深锁,阶下两派朝臣争执不休。右相王肃的笏板几乎戳到将军吴烈鼻尖:“粮草只够月余,公主和亲才是上策!”
“放屁!”吴烈甲胄未卸,腰间佩刀铿然出鞘三寸,“末将愿率虎贲军死守北疆,何须女子换太平?”
殿角阴影里,顾毅攥紧的指节泛白。他昨日才从定北军大营快马赶回,铠甲下的伤口还在渗血——是替吴烈挡下的苍狼弯刀。余光扫过御座旁的韩落雪,她垂眸盯着青砖缝里的积雪,像座不会融化的冰雕。
“臣请战。”顾毅突然出列,声线沉稳如松,“定北军虽远在幽州,但末将熟悉苍狼地形,七日可到雁门关。”
韩落雪猛地抬头,与他目光相撞。那双她曾在月下数过睫毛的眼睛里,此刻燃着赴死的火。她想起三天前在梅林,他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口:“落雪可知,我每次出征,盔甲里都贴着你绣的平安符?”
“顾小将军年少气盛,”王肃阴阳怪气一笑,“可别忘了,令兄去年正是在雁门关……”
话未说完便被顾毅打断:“末将若战死,自会与兄长同葬北疆。但求陛下给定北军十日粮草,末将必教苍狼贼血债血偿。”
殿内死寂。韩明轩看着下方的顾毅,这个从小在军营长大的少年,眉眼间已有了其父定北将军的风骨。他又望向女儿,韩落雪咬唇的模样像极了已故的皇后——当年她也是这般倔强,宁可抗旨也要护下被诬陷的定北军。
“准奏。”皇帝终是开口,“顾毅为北路先锋,吴烈率虎贲军接应。”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落雪,你……”
“父皇,”韩落雪突然福身,“女儿愿为大楚子民祈福,明日便去大相国寺斋戒。”
她不敢看顾毅的眼神。祈福是假,躲进佛堂舔舐伤口是真——她知道王肃不会罢休,更知道顾毅此去凶多吉少。当年定北将军和顾家长子战死雁门关的场景,至今仍在她噩梦里重现。
深夜的将军府,顾毅盯着案头的兵书,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玉佩。那是韩落雪十五岁生辰时送的,双面刻着“平安”二字,背面还刻了行小字:“待君归,共剪西窗烛。”
“二郎,”副将周明推门而入,怀里抱着件簇新的锁子甲,“公主身边的琉璃姑娘送的,说比寻常甲胄轻两斤。”
顾毅指尖一颤。锁子甲内衬上,绣着朵极小的朱砂梅,针脚歪歪扭扭——定是她连夜赶工的。想起白日在殿内,她始终没看他一眼,唯有退朝时,帕子从袖中滑落,他捡起来时,发现帕角绣着的并蒂莲上,多了滴墨迹,像滴未干的泪。
“周明,”顾毅突然开口,“若我死在雁门关,你替我做件事。”
“末将不敢听!”周明扑通跪下,“将军定能凯旋,末将还要喝你和公主的喜酒!”
顾毅笑了笑,笑得比窗外的雪还冷。他知道王肃一党不会放过这个削弱定北军的机会,粮草只给十日,苍狼国却囤兵半年。此去,怕是真要埋骨他乡了。
次日清晨,韩落雪在佛堂跪了整夜。琉璃捧着食盒进来,轻声道:“公主,顾将军卯时三刻出兵,此刻怕是已到玄武门了。”
她猛地站起,膝盖传来剧痛,却顾不上疼。跑出佛堂时,漫天大雪正纷纷扬扬,远处的玄武门前,黑色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顾毅!”她提着裙摆狂奔,发间的玉簪掉落也无暇去捡。队伍最前方的身影勒住缰绳,缓缓回头。
隔着百十来步,他看见她鬓角的碎发被风雪打湿,贴在苍白的脸上。她没穿披风,单薄的裙衫在风中翻飞,像只即将被风雪撕碎的蝶。
“公主请回。”顾毅声音沙哑,握紧缰绳的手却在发抖。他看见她眼中的祈求,看见她指尖紧紧攥着的,是他送的那方帕子。
“我等你回来。”韩落雪终于停下脚步,从颈间扯下玉佩,用力抛向他,“带着它,就像我在你身边。”
玉佩划过半空,在雪光中泛着温润的光。顾毅伸手接住,触手一片冰凉,却比他此刻的心温暖百倍。他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王肃的亲信带着监军来了,正用阴鸷的眼神盯着他。
“驾!”顾毅猛地甩鞭,战马嘶鸣着冲出玄武门。玉佩被他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抹梅香。他不敢回头,怕看见她在风雪中凋零的模样,更怕自己会调转马头,哪怕背上抗旨的罪名,也要带她远走高飞。
韩落雪望着渐渐消失的队伍,突然发现掌心被指甲掐出了血。琉璃捡起她掉落的玉簪,突然惊呼:“公主,你的玉佩!”
低头看去,颈间空荡荡的,只有红绳还在风里晃荡。她这才想起,刚才抛玉佩时,用力过猛,绳子断了。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千里之外的苍狼国,有个人正站在城楼之上,望着漫天风雪,嘴角勾起抹莫测的笑——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年。
“陛下,大楚公主答应和亲了。”身旁的宦官低声禀报。
江玄之指尖摩挲着袖中半块残玉,残玉上“平安”二字缺了半边,却与他怀中的另半块严丝合缝。十年前的雁门关,他还是苍狼国的质子,被顾家长子顾承救过一命,却亲眼看着他死在乱军之中,临终前塞给他半块玉佩:“替我交给落雪……”
雪越下越大,韩落雪忽然想起,顾毅曾说过,初雪时许愿最灵。她抬起手,对着漫天飞雪轻轻说道:“愿你平安,愿你归来,愿我们……”
话未说完,便被北风卷走。远处的宫墙下,有个身着青衫的男子静静站着,望着她的背影,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那是她的皇兄,韩明轩的长子,太子韩承煜。他知道,从顾毅接下帅印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再也回不去了。
雪落无声,却惊醒了深埋十年的恩怨。大楚与苍狼,公主与敌国皇帝,将军与质子,命运的齿轮,正缓缓转动,将所有人卷入一场血色的漩涡。而这场雪,不过是序幕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