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宵
他最初只是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声，没过一会，又感受到有人靠近，韩烈觉得莫名的亲近熟悉。
这一次终于成功睁开眼睛，韩烈眨了眨眼适应当前环境，正前方是停在原地的拥堵车流，低头一看，自己坐在副驾驶上。这是什么情况？他不是开枪自赆了吗，怎么会坐在车里？开车的人又是谁？韩烈心里带着答案，立刻向右看去。眼见驾驶座上的男人正侧身看着他，目光里是无限柔情。
除夕当晚，少有堵车的香港道路，也难以畅通无阻。他们的车被堵在回家的半路，好在并不赶时间，车内的环境很是舒适，韩烈却感到异常疲惫，连打了几个呵欠。殷天侠为他放低座椅，还搭上毛毯，低声细语唱了几声粤语情歌，便把他哄睡着了。在此期间殷天侠盯着韩烈的睡颜看了许久，并非百无聊赖的发呆，而是纯粹的欣赏与乐在其中。只要韩烈睁眼回头，他们便能对上视线。
韩烈“阿侠.....阿侠？！！”
韩烈微瞪双眼，语气里满是惊喜，
韩烈“我感觉到是你，但不敢确定..”
人死后还会做梦吗？韩烈心中虽有疑惑，但不愿深究。他伸手轻抚上殷天侠的面庞，触感极其真实，又是如此令人怀念。他孤身去聂飞龙那里赴约时，是他阔别许久并且最后一次见到殷天侠，两人都极其狼狈，还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他清楚地知道阿侠是为了救他而不幸中枪，他还亲眼看到阿侠倒地不起，在他怀中断气。韩烈无法接受殷天侠是为他而死的这个事实，若复仇的代价是痛失所爱，这又怎么算是成功复仇？
新仇旧恨像刚锻造好的沉重锁链缠绕在他身上，烫得他难以承受，几近晕厥。韩烈对聂飞龙恨之入骨，可这个该死的人已经死了，韩烈现在痛恨的人，其实是他自己，如果不是他让阿侠去Eternity做卧底，阿侠便不会被设计抓获，以至于为救他而被迫承受本可以躲过的一枪。
爱是常觉亏欠，这句不知何时何地被他偶然记住的话，又在当下被他想起。韩烈觉得他亏欠阿侠太多，他对阿侠的艾与愧疚、懊悔、自责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最后凝结成对自己的痛恨。
Infinity与Eternity斗了十余年，难道只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吗？韩烈一度下定决心，不惜倾尽所有，也要让聂飞龙血债血偿，可当他真的得偿所愿后，却只剩下无尽的懊悔与迷茫。他自嘲，他无颜面对舍命保护他的父母与哥哥，无颜面对陪伴养育他十年的二叔，还对不起始终支撑扶持他的三叔，今后只留下他独自带领Infinity。还有阿侠....
韩烈闭上双眼，脑中浮现了所有亲近之人的面容，他是时候该去找他们了，他迫不及待要去找他们。他不怕疼痛，但他实在难以承受失去至亲后又再度失去挚爱的痛苦。对不起三叔...让他任性一次吧。伴随着枪声响起，一切全都归零。
也许他在黑暗中沉睡了一会，再度醒来时，便是如今坐在车里的场景。阿侠死去时的画面对韩烈来说完全就是上一秒才发生的，他清晰地记得殷天侠躺倒在他怀中，遍体鳞伤的模样。而他眼前的殷天侠可谓是鲜活又精致，身上穿着看起来便价格不菲的深灰色大衣，哪怕内搭仍是经典的白衬衣黑领带，却格外有气质，面容洁净，丰神俊朗，没有一点受过磨难的样子。
殷天侠“怎么了阿烈？”
殷天侠看他醒来，立马开口问道，
殷天侠“是没有睡好吗？再闭眼眯一会儿吧，就快要到家了。”
韩烈“我没事...我就是太高兴了”
韩烈双手捧着殷天侠的脸，眼里是藏不住喜悦与眷恋，
韩烈“你帅得好过分啊，怎么有功夫打扮成这样了。”
殷天侠“你睡糊涂啦？是谁一大早起床给我挑衣服，帮我护肤、化妆、夹头发的啊，还说这是新昏后第一次见家长拜年，必须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精致起来。”
新昏后第一次见家长拜年...？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韩烈实在是难以反应过来，他又复述一遍。
韩烈“新昏后第一次见家长拜年？你是说我们结昏了？什么叫见家长？哪些家长？！”
韩烈激动地紧握住殷天侠的双手一连追问，他向来是个情绪稳定且喜怒不行于色的人，可面对这种情况，谁又能平静得下来？
殷天侠“阿烈你怎么了？”
殷天侠一脸忧色，
殷天侠“怎么一觉醒来还失忆了？要不我们先去医院看看，我跟哥打个电话，让他们不等我们直接吃饭吧。”
韩烈“我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
殷天侠“我们十月份刚在新西兰领的证，今天是除夕夜，我们现在回去吃团年饭，爸妈、哥哥都在，二叔和三叔两家也都会来。”
对韩烈而言，这每一句话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求，而殷天侠从未骗过他。这是天堂吗？是死后的新世界？难道他没死透，现在还沉浸在梦里？
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没有什么惧怕的东西。韩烈不想再思考自己的处境，浪费时间白费力气，他什么都不愿想，只希望能与阿侠多呆一会，如果所有人都活着，那简直是莫大的幸福，难以用语言形容他的心情，说不定他真的活在梦里！
韩烈“我跟你开玩笑的啊，这是最近网上很火的情侣挑战，你太忙了估计没看到过，就是睡醒后故意装失忆，看看自己的恋人会有怎样的反应。”
韩烈“还有一个问题，聂飞龙呢？”
韩烈自知这个问题相当煞风景，但他迫切需要得到答案。
殷天侠“他早死了啊，你父亲率先发现了他背叛Infinity的证据，抢在他带走咱们的人自立门户之前，将他抓获，而且也很干脆果断把他沙了。”
殷天侠在很早时便看出了他的异常，韩烈大概率没跟他说实话，可他并不在意。韩烈对自己的爱意不会作假，何况他现在如此神采奕奕，精神饱满，殷天侠自然十分高兴。
听到父亲亲手惩治了聂飞龙，大患已除，韩烈彻底放下心。他再次抬起双臂，迅速被殷天侠揽进怀里，他们在车里热文，直到前方紧密拥堵的车流开始松动时，才意犹未尽地分开。
回家的道路，韩烈相当熟悉，可他心如擂鼓，紧张、急迫、兴奋与胆怯等情绪将他紧紧包裹，只在与阿侠亲近时，能得到有效缓解。
半小时过后，韩烈与殷天侠咱在自家别墅门前，手里领着各种精美的新年礼物，来给他们开门的，是哥哥韩刚，他如今以将近28岁，跟韩烈记忆中的样子有很大差别，看起来成熟稳重，颇具帮主风范。
记忆中以身躯护着他躲下致命子弹的少年韩刚，与此时双手抱臂靠在门前冲他挑眉微笑的青年，重叠在一起，韩烈不受控制地眼眶泛红。
韩烈“新年快乐...哥哥”尽管他努力控制，可发出来的声音仍带有几分颤抖。
韩刚“怎么一副要哭鼻子的样子？殷天侠刚才欺负你了？”
韩烈“他不会的。”
韩烈下意识迅速反驳，实则是掩盖心虚。
方才他和阿侠下车后，又情不自禁在自家车库里拥文，大概过去了一首歌的时间，才舍得分开，以至于两个人脸上都带有明显的红晕。这算不上欺负吧？毕竟是他主动的，可面对曾经最亲密的家人，他确实感到心虚，而心底的复杂情绪却随之而然地一点点消散。
殷天侠“是被冻成这样的，这么冷的天，他为了风度，只穿了件风衣就出门，从车库出来后又没暖气，风一吹脸就红了啊。”
殷天侠面不改色地为他找借口，而从韩刚平静中带有几分无语的表情里可以看出，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韩刚接过韩烈手里拎着的所有礼品袋，在关门后对着客厅喊了一声:
韩刚“可以开饭了，烈烈和侠仔回来了！”
客厅里坐满了人。韩烈的父亲韩星，与二叔华森，三叔杨震天坐在茶桌旁品茶聊天，桌上布着未下完的围棋；母亲姜映月和二婶颜美雪紧挨着一位知性优雅的女子，笑容满面，不出意外的话，这女子应该是他三婶。堂弟华麟则独自坐在电视机前专心致志地打赛车游戏，没人打扰，他倒是自得其乐。
韩烈楞在原地，看着这阖家团圆其乐融融的画面，内心百感交集。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家的温暖了，而此情此景，是他梦都不敢梦到的幸福。他不敢走近，不忍出声，生怕他的到来惊动了在场的人，使他的美梦破碎。
他有点想拉着阿侠去车库里冷静冷静，就说是有东西落在车里，必须得去拿。正当他举起手准备牵住阿侠转身就走时，殷天侠先将他的手握紧了，牵住他大步走向客厅，与他们的家人拜年。
阿侠说一句，他便接一句。韩烈真的是承受能力极强且相当成熟稳重的人了，硬生生忍下自己想落泪的冲动，但是在拥抱父亲母亲还有二叔三叔时，力度没有把控到位，属实是让人有些喘不来气。
父亲母亲从外衣口袋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利是，塞给他与阿侠，祝愿他们平安健康，幸福美满。其他的长辈也跟着给他们派利是，每个人都喜悦又亲和，哪怕没有血缘关系，却是真正意义上的至亲家人。
特别是二叔，拍了拍他在风衣的遮盖下看起来有些瘦削的腰背，声音嘹亮:
华森“烈烈都瘦成这样了，要是在大哥家里过得不舒服，侠仔也没把你照护好，就跟着二叔去加拿大住几个月啊。”
顏美雪“对呀，就该让烈烈来我们家里住段时间，麟儿平时一直跟我们念叨说想见堂哥。”
颜美雪轻轻摇着姜映月的胳膊，他没想到二婶也会来添一把火。
韩刚“叔叔婶婶偏心得好明显啊，我现在还单着呢！就这么放心把Infinity交给我和侠仔啊？”
韩刚直接硬挤进韩烈与殷天侠二人之间，双手随意搭在两人肩上，
韩刚“你俩终于结昏了，以后可别找我讨利是了。”
连向来威严庄重的韩星也打趣道:
韩星“你现在可是Infinity的帮主，烈烈和侠仔都是为你办事的，这点彩头都不愿意给，哪有当大哥的样子啊。”
他偶尔回应两声，从始终因笑容而弯起的眼睛和嘴角中，可以看出他内心的幸福与激动。长辈们都已坐上餐桌，韩烈站在殷天侠的身后，悄悄低下头擦拭眼角的泪水，而殷天侠也不过问，牵住他的手将他带进厨房，打开两边的冰箱门，便藏在门后将韩烈抵在桌面上亲文，动作行云流水，颇有经验，看来从前两人试过不少次。
餐厅里传来华麟的催促声，他俩才想起正事，一人端起两盘菜便快步走过去，来来回回三四趟，直到装满美味佳肴的盆菜上桌之后，除夕夜当晚的团年饭才正式开始。
韩烈的碗里就没空下来过，吃完几块肉菜，没过几秒，又被堆成了一座小山。姜映月坐在韩烈左手边，一个劲地往小儿子碗里夹菜，这桌宴席上大部分的菜都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光是韩烈平日里爱吃的就有四五种。
姜映月平日里非常注重保养，五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顶多三十五，和韩烈记忆里温柔美丽的面容没有太多差别。他吃着母亲做的虾饺，鲜甜弹润，这是他童年里百吃不厌的最爱，他像十几年前那样两眼放光，对着母亲连声称赞，收获了久违的母亲将手盖在自己头顶上的抚摸。
今夜，所有人都会在这里留宿。初一一大早，在家里吃完斋饭，韩烈和殷天侠被赶去维多利亚公园的年宵集市，其他人则前往黄大仙庙里上香，祈求新年顺遂。
殷天侠昨夜睡在韩烈房里，梦见了许多从未发生过的危机，醒来后，他突然意识到韩烈如此反常的缘由，但韩烈不主动提起，他又何必揭开伤疤。他只是将韩烈紧紧包在怀里，与他额头相抵，用无数的亲文安抚他，他们相顾无言，但心连着心，无时无刻都难以分割。
走在热闹的集市里，两人感受着满满的幸福，哪怕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第一嘿帮，也会放年假的，在这阖家团圆的时刻，他们也只想做一对普通又甜密的艾侣。
从年初一到年初三，没有任何人打扰他们。韩烈和殷天侠在集市里买下最鲜艶的一盆兰花，去车公庙转动风车，还来到沙田马场观看赛马，按照殷天侠的说法，他们又短暂地再度了一次密月。
韩烈兴致勃勃地拉着殷天侠来到大埔林村的许愿树前，买下一张红色宝碟，在愿望清单上勾选好两人共同的心愿。
“阖家欢乐”“身体健康”“幸福美满”
宝碟的另一头系着鲜艶饱满的红橙，人们抛起宝碟，将借着红橙自身重量的宝碟成功挂在树上，愿望便有可能成真。这命中率大概不及一半，树上已没有多少间隙，但以殷天侠的好身手，根本就毫无悬念。
他们的宝碟最终落在了树顶最高处，四周传来惊羡的欢呼赞叹，韩烈更是紧紧抱住阿侠，热情献上一吻。
韩烈曾经难免会设想家人陪伴在他身边的情景，设想他将阿侠介绍给所有人，但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很快便烟消云散，继续沉浸在复仇之路中。
不必管他们还有没有明天，不必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需要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韩烈不再被仇恨吞噬自己，也不再将所有情绪藏在冷峻的面具之下，如此来之不易的幸福时刻，当然需要全身心来享受。大过年的，开心最重要，之后他会不会再次沉睡，还是彻彻底底从这世界上消失不见，等年过完再说吧。
他相信无论在哪里，阿侠都会陪伴在他身边，哪怕阿侠迷路了，他也能将他找到，相伴在年年岁岁里，欢度年宵。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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