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惬意地靠在冰凉的阶梯上，深吸了一口这雨后独有的、沁人心脾的芬芳，手指无意识地翻动着笔记本上这半个月来舒格尔的训练记录。数据是不会骗人的：单圈用时虽然进步的幅度不大，每一次可能都只快了零点几秒，但连接起来的曲线图，总体趋势还是在坚定地向右上方延伸，这说明她的体能储备正在稳步提升。虽然她依旧是来回跑几趟高强度的坡道就会喘着粗气，显得有些力竭，但在平地上的持久性，相较于最初那个跑完一千米就摇摇欲坠的她，也的确有了肉眼可见的、长足的改善。至于弯道技巧……那依旧是她毋庸置疑的、最闪耀的强项，甚至可以说是天赋异禀。
“下午好，训练员先生……”
耳边忽然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轻柔低语，那声音极近，气息温热，如同羽毛般轻轻拂过我的耳廓，吓得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猛地一抽，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我猛地向后方抬头，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才发现是舒格尔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我的身后，正微微俯下身，与坐着的我打招呼。我这过大的反应幅度显然也惊到了她，她那双深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下意识地向后小退了一步，拉开了些许距离。
“啊！下、下午好，舒格尔。” 我长舒一口气，有些狼狈地抚了抚还在狂跳的胸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那个……以后我们打招呼前，还是先稍微……嗯，制造点声音，提醒下对方比较好，免得互相惊吓。”
“哦……好。抱歉，训练员先生。” 她乖巧地应着，双手习惯性地背到身后，微微低着头，这是一个她惯有的、略带一丝疏离和拘谨的姿态。但她的目光，却不经意地、带着一丝好奇，瞥向我腿上摊开的笔记本。
“关于比赛，什么时候……”
“比赛的话，我已经替你……啊……”
我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开口，又在意识到对方也在说话后，不约而同地一起顿住。空气仿佛在这一瞬凝固了，四目相对，我和她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尴尬。片刻后，还是我先反应过来，急忙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微妙的寂静。我将摊开的笔记本转向她，把那份我斟酌了许久、却依旧感到不安的赛程计划展示给她看。
“额……那个，我已经替你初步规划了接下来在新手级的赛程安排。” 我指着笔记本上用蓝色墨水写下的文字，逐条向她解释道，“我的计划是，在未来这几个月内，也就是整个春季到初夏的这段时间，我们继续目前这种训练模式，重点针对你的耐力和心肺功能进行强化训练。等到七月份，我们去参加在阪神竞马场举办的「幼驹锦标赛」。我的想法是，把这场比赛当作一个重要的跳板和试金石，主要目的是让你积累正式比赛的经验，感受一下大赛的氛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能幸运地在那场比赛中取得胜利，那么在年底，我们就可以第一次尝试参加GⅠ级别的「希望锦标赛」了。等有了参加这种大型赛事的宝贵经验之后，对于来年晋升到竞争更残酷的经典级，去挑战那些更高难度的比赛，我们也能更加得心应手一些。”
舒格尔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她逐字逐句地、非常认真地看完了我为她制定的赛程计划。她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喜怒。随后，她缓缓抬起头，那双如同红宝石般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捕捉的疑惑。她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用一种极轻、几乎要被风吹散的声音问道：
“从春天……一直到夏天……这期间，都不参加任何比赛吗……？”
她的问题像一根细细的针，精准地刺入了我心中最柔软、最没底气的地方。
“嗯……”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保守的说法，“我觉得……舒格尔你目前的整体实力，可能还不足以立刻投入高强度的比赛。我们……还需要一些时间进行沉淀和积累。”
“这样啊……”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但紧接着，在她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又问出了那个我最不愿意面对、也一直在刻意回避的问题。
“那……关于我的跑法，我想知道，训练员先生您……是怎么计划的？”
“这个嘛……” 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它。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从她那双过于澄澈、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眸上移开，飘向了远处正在挥洒汗水的大和赤骥和伏特加。我无法与她对视。
“我……我暂时还没有最终的定论……抱歉。” 我慢慢地、近乎是逃避般地合上了那本笔记本，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我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只能低下头，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无法言说的、满腔的心虚和不安。
舒格尔抿紧了嘴唇，这一次，她没有再追问。她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将目光同样投向了远处那片热闹非凡的跑道。她的视线扫过如同旋风般的北部玄驹，扫过你追我赶的大和赤骥与伏特加，扫过姿态优雅的目白麦昆。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向往，有羡慕，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淡淡的失落与焦急。
训练场上的喧嚣与我们这边的寂静，形成了一种刺耳的对比。
“……先开始训练吧，” 我最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有些干涩，“今天……还是照常，从坡道训练开始。”
这既是命令，也是我的退路。
她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径直走向了训练用的坡道，开始一趟又一趟地进行折返跑。她的身影在坡道的起伏间时隐时现，每一次蹬地都爆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像一柄重锤，反复敲打着地面，也敲打着我已然紧绷的神经。我拿出秒表，像往常一样记录着她每一次冲刺的用时，这本应是我最熟悉、最自信的工作，然而此刻，我心中却被一种难以名状的虚无感所笼罩、侵蚀。它像一片无根的浮萍，飘荡在我意识的深海里，又像一团抓不住的浓雾，让我看不清前路。
如果……如果这一次，我又错了呢？
这个念头像一根淬毒的尖刺，猛地扎进我的心脏。如果我再次误判了这孩子独一无二的脚质，将一位天生的中距离逃亡者，错认为爆发力惊人的短途先锋；如果我又一次被表面的数据蒙蔽，为她量身定制了一套看似完美、实则通往悬崖的训练方案……那后果，绝不仅仅是赛场上的失利，绝不仅仅是让她与那座金光闪闪的奖杯失之交臂。那会磨损她的天赋，消耗她的热爱，甚至……甚至会将这颗本应照亮整个时代的新星，彻底折断双翼，让她在还未真正升空之前，就从云端陨落，摔得粉身碎骨。
“咔哒。”
我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圆珠笔，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骇人的惨白。塑料笔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细小的笔尖，已经深深嵌入了记录用的纸张，在平整的纸面上留下一个无法修复的、小小的凹痕，仿佛一个绝望的句点。我紧紧咬住牙关，直到口腔中泛起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才迫使自己将视线重新投向远处——投向那个在广阔训练场上，独自奔跑着的、略显孤独的黑色身影。
这位象征家的赛马娘。
这份被无数人寄予厚望的、崭新的传说。
这颗正在以不可阻挡之势冉冉升起的、无比耀眼的新星。
她承载的，是“象征”之名的荣耀与延续；她背负的，是我未能实现的、破碎的梦想。我绝对……绝对不能……也亲手毁了她！
就在我被内心的风暴席卷，几乎要窒息之时，黄昏，以一种近乎神迹的方式，悄然将至。绚烂的夕阳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如一柄熔化的黄金利剑，猛然刺破了天际那层层叠叠、厚重如铅的云层。刹那间，万丈金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仿佛一场盛大而沉默的洗礼。整个训练场，连同其上的一切，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笼罩，瞬间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闪耀着温润琥珀色光泽的陈-列馆，将此刻所有的汗水与坚持，都珍藏为永恒。
奔跑着的少女们，成了这陈列馆中最生动的展品。她们被汗水濡湿的发梢，在浓郁得如同陈年佳酿的橙红色暮色里，仿佛被瞬间点燃，闪耀着一圈圈温暖柔和的光晕。她们身后那些色彩各异、蓬松柔软的尾巴，随着奔跑的节奏轻轻摇晃着，汇聚成一片柔软而生动的旌旗，在晚风中无声地招展，宣告着青春与梦想的不败。
地面上因方才阵雨而残留的水洼，此刻成了这场光影盛宴中最绝佳的画布。我看到，那位总是带着一丝忧郁的“英雄”米浴，她轻盈而坚定的奔跑投影在水洼里，随着水波的荡漾而碎裂、重组，仿佛她脚下踩着的不是青草，而是一整片流淌的星海；那个永远元气满满的祭典少女——北部玄驹，她那标志性地挂在手腕上的小小晴天娃娃，此刻也贪婪地吸收着天边的霞光，通体流转着绚烂的晚霞色彩，仿佛积蓄了整个黄昏的祝福；而远处，那位优雅的贵族，目白麦昆，她刚刚收拢的那柄象牙色阳伞的伞骨上，偶尔还会有未来得及拭去的雨滴垂落，在斜阳的照射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串起了一道道细碎而短暂的虹桥……
她们奔跑的影子，她们挥洒的汗水，以及那漫天无垠的霞光，都慷慨地散落在草地上那些星星点点的水珠里，被映照，被折射，被赋予了梦幻的色彩。最终，这世间所有的光与美，仿佛都找到了最终的归宿，浩浩荡荡地，汇聚到了舒格尔象征的脚下，在她每一次踏地时，都漾开一片最温柔、最梦幻的涟漪。
舒格尔象征，就是这壮丽黄昏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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