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滚烫的、巨大的、承载了她所有悔恨与绝望的泪珠，终于挣脱了她那早已在剧痛与惊骇中彻底崩溃的、名为“坚强”的意志防线，从她那空洞的、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眶中，重重地、如同被铅块包裹着般，砸落下来。
那滴泪，划过她冰冷的、苍白的脸颊，留下了一道灼热的、如同被酸液腐蚀过的痕迹。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如同决堤的洪水，如同崩塌的山峦，如同在瞬间被击碎的、脆弱的玻璃。
她再也无法控制。那个总是用笑容去面对一切的、那个仿佛永远不会被任何困难所击倒的、如同太阳般闪耀的阳葵，在这一刻，彻底地、完全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迷路的、无助的、被全世界所抛弃的孩子。
在这间冰冷的、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的、如同坟墓般的检查室里，她发出了压抑的、破碎的、如同被利爪撕扯着心脏般的、绝望的呜咽。
那不是因为肉体上的疼痛。那道裂痕所带来的、钻心刺骨的剧痛，与此刻她灵魂深处所感受到的、那种如同被凌迟般的痛苦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不值一提。
那是因为，她弄丢了。
她亲手，用自己的愚蠢和偏执，弄丢了那个她最珍视的、与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那个洒满了金色阳光的、温暖的午后，所许下的，那个关于未来的、闪闪发光的、比任何奖杯都更重要的约定。
阳葵的呜咽声，像一只被母亲遗弃在暴风雪中的、受伤的幼兽，在这间被冰冷光线、沉默器械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所完全填满的检查室里，显得如此无助而凄凉。那声音，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更敲击着他们的心脏。
云析想要上前去抱住她，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那冰冷的、颤抖的身体，想要说些什么，任何话都好，哪怕只是一句苍白无力的“没关系”，但她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腿像被灌满了滚烫的铅水，沉重得无法移动分毫。她的喉咙，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所有力量，所有的意志，都在阳葵那绝望的哭声中，被彻底抽干了。
医生的声音，温和却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地，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划破了这片被悲伤所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空气。他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充满了眼泪与绝望的场景，只是在履行着自己那份告知真相的、残酷的、不容动摇的职责。
“从骨骼的微观损伤痕迹来看，”
他指着电脑屏幕上一张被无限放大了的、布满了各种复杂数据和彩色标记的图表，对已经失魂落魄、灵魂仿佛已经飘离了身体的云析，用一种纯粹学术探讨的、冷静的语气解释道：
“这并非一次性的、由意外撞击或扭转所造成的急性创伤。它的形态，更像是……长期、反复的、每一次都极其微小的创伤，在不断地累积、叠加之后，最终在某一个时间点上，彻底超过了骨骼自身修复能力的极限。就像你反复地、在同一个点上弯折一根坚韧的金属丝，即便你每一次用的力气都不大，但当弯折的次数达到某个临界点时，它最终也一定会在那个最脆弱的地方，毫无征兆地、彻底地断裂。”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那张如同最终判决书的X光片上，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可的、如同在进行尸检般的、纯粹学术性的审视。
“而且……我注意到，铃风小姐这部分的骨密度，似乎比同龄、同等训练强度的赛马娘要略低一些。这并非一个确凿的定论，只是一个基于影像学的、初步的怀疑——或许，她的骨骼天生就比其他人要‘脆弱’那么一点点。这种特殊的、我们称之为‘高风险’的体质，一旦遇上一场……比如说，负荷远超常规的、极其剧烈的比赛，或者一次为了追求极致速度而完全不顾身体承受能力的、超出极限的暴力奔跑，就非常容易诱发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这种典型的应力性骨折。”
“暴力奔跑……”
这个词，这个由四个最普通的汉字所组成的、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医学描述性词汇，此刻，却像一把被淬满了剧毒的、古老的、锈迹斑斑的钥匙，猛地、毫不留情地，捅开了阳葵那扇尘封着悔恨与真相的、记忆的闸门。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
仿佛被人从身后猛地扼住了喉咙，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泪水，都在这一瞬间，被强行地、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眼前冰冷的、白色的检查室瞬间褪色、溶解，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在不久之前，她还引以为傲的、被她视作自己职业生涯最高光时刻的那场——NHK英里赛。
漫天的、如同金色雪花般的金箔与五彩斑斓的纸带，在胜利的欢呼声中，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地洒在她的身上。震耳欲聋的、如同雷鸣般的掌声，将她团团包裹，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她一个人的胜利而欢呼、而歌唱。
她看到了那个在翠绿色的、如同地毯般的草坪上，疯狂奔驰的自己。
她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简单到近乎偏执的、燃烧着她所有理智的念头——赢。
不是为了胜利本身，不是为了那些奖金，也不是为了那些虚无的荣誉。她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那个站在终点线后方的、遥远的、如同黑色的、沉默的神祇般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的、独一无二的舒格尔，清清楚楚地、毫无遗漏地，看到自己。
看到自己的力量，看到自己的决心，看到自己那颗不甘于只做追随者的、燃烧的心。
她要用一场酣畅淋漓的、不计任何后果的、近乎疯狂的胜利，去撞开舒格尔那扇总是对她紧闭着的、冰冷的心门。
她要用最狂暴的、最不顾一切的、最原始的姿态，将自己的存在，像一个烧得通红的、滚烫的烙印一样，狠狠地、永不磨灭地，烙在舒格尔那双总是清冷如冰的、燃烧着的红宝石般的眼眸里。
她要让舒格尔，那个永远走在自己前面的、如同丰碑般不可动摇的舒格尔，发自内心地承认，她——星野阳葵，不仅仅是一个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的、天真烂漫的、无害的“朋友”。
更是一个有资格与她并肩，在那个最终的、神圣的德比舞台上，进行一场堵上所有尊严与未来的、一决生死的、真正的“劲敌”！
所以，在那场比赛的最后直道上，她放弃了一切。
她放弃了云析千叮万嘱的技巧，放弃了保持体力与节奏的战术，放弃了所有科学的、理性的、被证明是正确的奔跑方式。
她只是在跑，用一种近乎自残的、自我毁灭的方式，在奔跑。
她的每一次蹬地，都不再是为了获得更快的、向前的速度，而是一次沉重的、用尽全身力气的、向德比舞台发起的、血淋淋的叩问。
她的每一次摆臂，都像是在挥舞着两柄无形的、沉重的战锤，要将眼前所有阻碍她前进的障碍，无论是空气的阻力，还是身体的极限，都统统地、毫不留情地砸得粉碎。
她赢了。
她以一种近乎奇迹的、完全违背了运动科学的方式，赢得了那场比赛。
在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她确实看到了。在那一瞬间，在那片金色的雨中，她看到了舒格尔眼中，那道一闪而过的、混杂着震惊、意外与最终的、毫不掩饰的肯定的光芒。
她以为，她成功了。
她以为，她用那场赌上一切的胜利，换来了她最想要的、来自于挚友的、最高级别的认可。
原来……
原来，她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未来。
原来，那场她引以为傲的胜利，那份她拼尽全力才从舒格尔眼中得到的、珍贵的认可，只不过是一场与魔鬼进行的、浮士德式的交易。
而今天，就是那个约好了的、支付代价的日子。
悔恨与绝望，像两条巨大的、冰冷的、浑身覆盖着粘滑鳞片的深渊毒蛇，在这一瞬间，从她灵魂的最深处，猛地钻了出来，紧紧地、一圈又一圈地缠住了她那颗早已停止了跳动的心脏，然后用尽全力收紧，要将她整个人，都拖入那个名为“万劫不复”的、无底的、黑暗的深渊。
“医生……”
云析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最粗糙的砂纸，反复地、狠狠地打磨过。她终于从墙边挪动了她那如同被冰封住的脚步，像一个在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海水中即将溺毙的人，抓向最后一根漂浮的、腐朽的浮木，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医生面前。
“会不会……是误诊？或者，只是非常严重的骨挫伤？X光片的角度问题，有时候……有时候会产生一些误导性的阴影……”
她的语速很快，快到几乎让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的逻辑也已经开始彻底混乱，像是在背诵着所有她能在一瞬间想到的、所有可以推翻这个残酷判决的可能性。
她感觉自己正身处一个荒诞的、逻辑完全错乱的、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里。眼前的一切都如此不真实，如此违背常理。
那个总是像小太阳一样，用自己的光和热去温暖每一个人的、永远不会停下脚步的阳葵，怎么可能会骨折？
那个和她约定好了，要和舒格尔一起，在德比的舞台上，绽放出最耀眼光芒的阳葵，怎么可能会如此狼狈地、如此绝望地，倒在这里？
医生静静地听她说完，眼神中的同情更深了。那是一种看透了无数悲欢离合，看透了所有在命运面前无谓挣扎后的、深沉的、无能为力的同情。
他缓缓地、但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个动作，轻微，却又重若千钧。
“雾岛女士，我多么希望，我能告诉你，是你猜想的那样。”
他拿起那张薄薄的、却承载着一个少女整个未来的胶片，将它递到云析的眼前，用他那支金属笔的笔尖，再一次地、如同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般，点向那道白色的、致命的、不容置疑的裂痕。
“你看，断裂的边缘，非常清晰。我已经从不同的角度，反复确认过了，诊断……是明确的。”
他放下胶片，收起了所有温和的、同情的表情，用他此生最严肃的、最不容置疑的、如同在法庭上宣誓般的语气，说出了最后的、冰冷的、不留任何幻想余地的警告。
“请务必记住我的话。这道裂痕，现在就像是精美瓷器上的一道冲线。它虽然还没有完全断开，但其内部的结构，已经被彻底破坏了。如果继续强行施加压力，让它承受比赛级别的、那种巨大的、反复的冲击力……它不会只是我们想象中那样，简单地、干脆地彻底断开。”
“它会……碎掉。”
“那种粉碎性的骨折，就不会再是常见的骨折，它是不可逆的。到那时，我们讨论的，就不是能不能参加比赛，而是她这辈子，还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奔跑了。”
“不可逆……”
这个词，像一把最终落下的、沉重的、锻造自地狱寒铁的巨大铁锤，以一种缓慢却不可阻挡的态势，彻底砸碎了云析心中最后一丝名为“侥幸”的、脆弱的玻璃，也彻底砸碎了阳葵心中，那座名为“德比之约”的、由无数汗水、泪水和梦想所共同构筑的、闪闪发光的、神圣的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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