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苏州城的春总是来得早，三月的桃花已开得烂漫。城东"听雨轩"茶楼里，施瑶拢了拢洗得发白的藕荷色衫子，将一册《太平广记》轻轻放在案上。茶楼里人声嘈杂，跑堂的小二穿梭其间，却鲜少有人往说书台这边瞧上一眼。

"舅父说今日若再挣不到五十文，便不许我回家吃饭。"施瑶心中暗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她抬眼扫过茶楼，那些衣着光鲜的茶客们正围着新来的说书人喝彩——那人专讲些艳情故事，言语粗鄙却引得满堂哄笑。

"施姑娘，该你上场了。"掌柜老周走过来，面露难色，"不过...今日客人少，要不你改讲些《肉蒲团》之类的？"

施瑶脊背一僵，眼中闪过一丝屈辱："周掌柜，我施家虽落魄，却也是书香门第，断不会讲那些下流话本。"

老周摇摇头走开了。施瑶深吸一口气，走上说书台，清了清嗓子："今日为诸位讲《红线传》中聂隐娘故事..."

她的声音如清泉击玉，字字珠玑，将女侠聂隐娘的故事娓娓道来。可惜茶客们只顾吃酒谈笑，只有角落里一个身着湖蓝长袍的年轻男子抬起了头。那人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眉目如画，手中折扇轻摇，一双凤眼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施瑶讲到精彩处，那蓝衣公子忽然击节赞叹："好！'夜半月明，独携匕首入室'一句，真真画出女侠风骨！"

这一声引得几个茶客也转头倾听。施瑶心中一暖，朝那公子微微颔首，继续讲下去。不知不觉间，竟有十余人围拢过来。故事终了，竟得了三十多文打赏——是这半月来最多的一次。

散场时，那蓝衣公子却未离去，反而走到台前，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案上："姑娘说书不同流俗，杜某佩服。"

施瑶一惊，那银子足有五两重。她忙推辞："公子厚赐，小女子不敢当。寻常打赏几文钱便是了。"

"姑娘才学，岂是几文钱可酬？"杜公子笑道，"在下杜墨，新到苏州。听闻姑娘还精通诗赋，不知可否请教？"

施瑶这才仔细打量他。这杜墨举手投足间一派清贵气象，腰间玉佩莹润透亮，一看就不是凡品。她低头道："杜公子谬赞了。小女子不过略通文墨，怎敢当'请教'二字？"

杜墨却似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卷诗稿："这是拙作，请姑娘指正。"

施瑶接过一看，竟是工笔小楷抄录的十首七律，篇篇锦绣。她读到"月落乌啼霜满天"一句时，不禁轻声吟诵出来，眼中光彩流转："杜公子此诗，置之唐人集中亦不逊色！"

两人谈诗论文，不觉日已西斜。杜墨临别时忽然问道："明日姑娘还来说书么？"

施瑶想到舅父阴沉的脸，苦笑道："若无人听，说了也是徒然。"

"我一定来。"杜墨郑重道，"不只明日，后日、大后日，只要姑娘在，杜某必到。"

待杜墨走后，老周凑过来咂舌道："姑娘好造化！那可是京城来的杜公子，听说家里在朝中做官的！"

施瑶心中一动，却不敢多想。回到舅父家，果然迎来一顿斥骂："死丫头，又回来蹭饭！你表妹马上及笄，连件像样衣裳都置办不起..."

施瑶默默将三十文钱放在桌上，那锭银子却悄悄藏在了贴身的荷包里——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银子不该用来买米买菜。

次日清晨，施瑶正在后院洗衣，忽听前院一阵喧哗。她擦干手出去一看，竟是杜墨带着两个小厮站在院中，舅父舅母满脸堆笑地迎接着。

"瑶儿，快过来！"舅父一反常态地热络，"杜公子特地来聘你做文书，月钱二十两呢！"

施瑶愕然。杜墨微微一笑："家父喜好收集古籍，需人整理批注。听闻施姑娘博学，特来相请。"

就这样，施瑶搬出了舅父家，住进了杜墨在城南租赁的一处雅致小院。每日的工作不过是校勘几册古籍，偶尔与杜墨品茶论诗。他待她极好，却始终彬彬有礼，从不越矩。

一个月后的雨夜，施瑶正在书房抄录《昭明文选》，杜墨匆匆推门而入，衣袍下摆沾满泥水。

"杜公子？"施瑶连忙起身。

杜墨神色凝重地关上门窗，忽然压低声音道："施姑娘，实不相瞒，我并非什么藏书家子弟。"

施瑶心头一跳，却见杜墨从怀中取出一方金印——那分明是朝廷命官的印信！

"新任苏州知府贪赃枉法，我奉旨密查。"杜墨目光灼灼，"这些日子相处，知姑娘才学品行俱佳，更熟悉苏州民情。不知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施瑶怔住了。窗外雨声渐急，她的心却比雨点跳得更快。原来那些谈诗论文的夜晚，那些温柔相待的目光，都别有用心？

见她迟疑，杜墨忽然握住她的手："我以性命担保姑娘安全。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他的手很暖，施瑶却抽回了手，轻声道："杜大人，民女相助是为苏州百姓，不为酬谢。"

从那天起，施瑶开始协助杜墨查案。她借着说书人的身份走访茶楼酒肆，收集民怨；凭着过目不忘的本领，帮杜墨梳理账册线索。两人配合默契，杜墨看她的眼神也日渐不同。

"瑶妹，"那日核对完最后一份证据，杜墨忽然改了称呼，"等此案了结，我..."

"大人！"一个侍卫慌张闯入，"知府派人往这边来了！"

杜墨脸色骤变："他们发现我们查账了。施姑娘，你快从后门走！"

施瑶却镇定地摇摇头，迅速将证据藏入地板暗格："我留下周旋。大人带着印信快走，否则前功尽弃！"

官兵破门而入时，杜墨已翻墙离去。为首的衙役冷笑："果然是你这说书女在背后捣鬼！来人，把这勾结江洋大盗的女贼拿下！"

施瑶被押入大牢时，心中竟无多少恐惧。她想着杜墨临别时那声未说完的"瑶妹"，想着他眼中来不及说出口的情意。潮湿的牢房里，她抚摸着荷包里那锭早已焐热的银子，轻轻笑了。

"杜墨，你可一定要来救我啊。"她在心中默念，随即又摇头，"不，还是先把那些贪官治罪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