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山脉,夕阳下的半边红逐渐下降。
夜里的萤火虫纷飞,在树木中穿行,它们穿过嬉戏打闹的小孩,飞向潺潺的溪流。溪水中倒映着茅草屋,被惊动的青蛙跳入水中,惊起一阵阵涟漪。
涟漪一圈圈荡开,再次回归平静时,岸边的茅草屋已被火光照亮了天。凄厉的惨叫惊醒了树林里的鸟,它们成群结队地飞出树林,扑向远处的山。
官兵肆意烧杀掠夺,火光冲天。
一个少年藏在地窖里,他轻轻推开地窖的板子,入眼是一张带着坏笑的官兵脸。官兵举起刀,狠狠刺向少年……
尚炫烨惊坐而起,冷汗浸透了玄色寝衣。他掀开被子站起,望着这金碧辉煌的房间,眼底翻涌着无尽的恨——玄色外袍的内衬,用银线绣着半朵桃花,那是母亲生前教他绣的最后一个纹样,此刻硌得心口发疼。
他推开房门,院里的桃花树正落得纷纷扬扬。鸟雀叽叽喳喳地飞掠,花瓣落在他的玄色外袍上,红得像那天的血。他透过桃树眺望四四方方的天空,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半块桃花酥的碎屑——那是地窖里母亲塞给他的,上面凝着的血珠,和梦里官兵刀上的红,几乎分不清。
“桃花落了,就像那天被火烧尽的桃花源……”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喉间发紧。那年也是这样的桃花天,师傅项渊带着官兵踏平山门,火光里,他听见项渊冷笑着对属下说:“漏了个地窖里的小的,罢了,留着也成不了气候。”
送饭的宫女端着精致的饭盒从侧面走来,看着眼前这如画中走出的男人,脸颊忽的一红,结结巴巴道:“国师,该用早膳了。”她眼角余光瞥见他袍角沾着的桃花,心里嘀咕:这位国师总爱对着桃树发呆,听说他来自南边,可宫里老人都说,南边的桃花源早就成了焦土。
尚炫烨放下手中的花瓣,将对家的思念死死压在眼底,挥了挥衣袍示意她把食盒放下。
与此同时,皇帝寝宫门口跪着一位老者。他颤颤巍巍地低着头,花白的胡子沾着尘土,正是尚炫烨的师傅——项渊。
皇后李新柔一身粉衣站在寝宫前,裙角扫过阶前青苔,愤怒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匕首,死死盯着项渊:“国师该如何解释?不是说把桃花源杀尽就可解皇帝的病吗?为何一日比一日严重!”昨夜太医说,皇上又咳了半盆血。
项渊紧张得浑身发抖,额头抵着冰凉的石阶:“不可能……只有一种可能……皇上没有杀尽……”他眼神闪烁,不敢直视皇后——当年钦天监算出“桃开则龙困”,桃花源人擅窥天机,先帝忌惮他们泄露储君命格,才默许他动手,可他没说,自己故意留了个活口。
皇后更加气愤,声音发颤:“你可知‘杀尽’二字,沾了多少冤魂?那桃花源里,有多少像我这般等着夫君归家的女子?多少像修竹那般大的孩子?”
项渊磕头如捣蒜:“娘娘息怒!臣……臣只是按钦天监推演行事……”
突然,寝宫内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陈太监匆匆走到门口打开门。皇后赶紧转过身,紧张地问:“陈公公,皇上怎么样了?”
陈太监摇了摇头:“皇上有请皇后娘娘进去,有事宣告。”
李新柔踉跄着冲进殿内,扑到龙床边。床上的夜华脸色蜡黄,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她握住他的手——那只曾为她描眉、为她挥剑的手,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柔儿,是我负了你,”夜华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努力挤出笑意,“这次我可能撑不下去了……你别怪我,我下去多赚点钱,等你下来,我们平平淡淡的活着。”他轻轻拂过她的脸,擦掉她的泪,“我这辈子对得起天下,对得起所有人,唯一对不起你。”
李新柔反手握住他的手,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夜华,你从来没有负我。你给了我无尽荣华,给了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不能死,一定还有办法的。”
旁边的陈公公恭敬地举起托盘,轻声道:“皇上,皇后娘娘,该盖章了。”托盘上的明黄圣旨泛着冷光,旁边搁着那方刻着“奉天承运”的玉玺。
李新柔看着托盘,猛地挥手扫落在地,玉玺“咚”地砸在金砖上:“大胆!皇上不需要盖章,退下!”
夜华没有呵斥她,只是摆了摆手。宫女上前想扶她,却被她甩脱。直到夜华的气息越来越弱,她才僵着身子被半扶半劝地拉开。陈公公捡起圣旨重新递到床边,夜华颤抖着拿起玉玺,红色印泥在圣旨上洇开时,李新柔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新婚夜——
红烛摇曳的喜房里,他握着她的手绣并蒂莲,说“宫里的莲池再美,也不及你绣的万分之一”。他喝了酒,呼吸带着酒香,掀开盖头时,眼里的光比所有灯都亮。那晚的红床红得像燃不尽的火,他笨拙地为她解嫁衣,金簪掉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响……
“柔儿……”夜华的声音将她拽回现实,他示意宫女退下,拍了拍床沿,“过来,躺会儿。”
李新柔脱了鞋躺在他身侧,像过去二十年那样,把头埋在他颈窝。他的呼吸越来越轻,环着她腰的手臂渐渐松开,最后停在她发间,再也不动了。
她静静地躺了很久,直到殿外的晨露打湿窗纸,才缓缓起身。为他理了理鬓发,最后吻了吻他的额头,像无数个清晨那样。
推开殿门时,晨光刺得她眯起眼。台阶下的项渊还跪着,宫人们低着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李新柔望着天边的鱼肚白,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直到痛感漫过心口的钝痛,才一字一顿地说:
“皇上驾崩了。”
声音不大,却让满院的寂静碎成了冰。太监宫女们“噗通”跪地,啜泣声隐隐约约响起。李新柔深吸一口气,对陈公公道:“宣读旨意吧。”
陈公公拾起地上的圣旨,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在晨光中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临御二十载,今龙驭将崩,特立皇子夜修竹为皇太子,嗣承大统。皇后李氏,淑慎端良,辅佐朕躬,今朕崩后,着册为皇太后,居柔仙宫,母仪天下。
钦此!
李新柔垂首:“臣妾谢陛下隆恩。”风吹起她的裙角,带落一片不知何时飘来的桃花瓣,落在她脚边,红得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