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柔指尖的桃花酒还未饮尽,窗外忽然飘来一阵极淡的桃花香。那香气像有脚似的,顺着半开的窗棂溜进来,绕着她的鬓角打了个转,又轻飘飘地落在酒盏里。这香气与她杯中酒的甜腻不同,带着几分清冽的草木气,混着雨后泥土的腥甜,仔细辨来,竟像是来自宫墙深处那片少有人去的桃林。
她放下酒杯,月光恰好穿过云层,落在窗棂的雕花上,将那缠枝莲纹映得愈发清晰——莲瓣的弧度、荷叶的脉络,连莲子的凸起都看得分明,是当年夜华亲手刻的。那时他还不是皇帝,只是个爱偷溜出宫的太子,攥着刻刀在窗棂上琢磨了整整三日,指尖被木刺扎得全是小血点,却笑得像个孩子:“这样,无论你坐在殿里哪个角落,都能看见莲花开了。”
晴儿刚退下不久,脚步声隐匿在回廊尽头的动静还未散尽,这突如其来的花香便显得格外突兀。李新柔抬手推开半扇窗,晚风带着凉意扑在脸上,她望着远处黑沉沉的桃林轮廓——那片林子早在三年前就该与桃花源一同化为灰烬,是她后来让人从江南移栽了新苗,可三年来从未见其开过花。如今非花非叶的时节,怎会有香气?
“桃花……”她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凤钗上的珍珠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在月光下投出细碎的光斑。项渊被押走时的嘶吼还在耳畔回响,“余孽会来索命”,那不是疯话,是恐惧。而恐惧,往往源于已知的真相。她忽然想起晴儿昨夜的话:“那些人根本没地方可逃,后山是悬崖,前河有重兵守着……”可这不合时宜的花香,偏偏像个嘲讽的证据。
就在这时,偏殿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细若蚊蚋,却逃不过李新柔的耳朵。那是靴底蹭过青砖的动静,带着刻意放轻的谨慎。她眼底寒光一闪,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坐姿,将半张脸隐在窗棂的阴影里,指尖悄悄按住了椅侧暗格里的短匕——那是夜华送她的防身之物,柄上刻着小小的“柔”字。
时间一晃已过半月,夜修竹在李新柔的指导下,渐能独当一面。早朝时面对老臣的诘问,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涨红了脸说不出话,而是会攥着奏折,一字一句地反驳:“李大人说江南漕运需增派兵力,可您忘了去年汛期,正是因为兵丁挤占了粮船泊位,才让赈灾粮迟了三日?”
李新柔的母舅,兵部尚书李文渊,每日早朝都站在太子身侧,花白的胡须随着少年的话轻轻颤动。他会在夜修竹卡壳时,不动声色地咳嗽一声,用鞋尖碰一碰太子的靴底——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意为“绕开锋芒,直击要害”。在这样一明一暗的辅佐下,少年太子的脊背一日比一日挺拔,眉宇间渐渐有了几分帝王该有的沉凝。
李新柔看着儿子被迫褪去稚气,心里既有为人母的心疼,又藏着几分欣慰。那日早朝,她望着站在身侧与老臣辩驳水利漕运的夜修竹,忽然明白,是时候让他独自面对这万里江山了。就像当年夜华教她看奏折时说的:“有些担子,总得自己扛起来,旁人替不了。”
早朝的钟声穿透晨雾,响彻太和殿前的广场。那口青铜钟是开国时铸的,钟身刻着“国泰民安”四个大字,敲起来时,声浪能漫过整个皇城。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一品官的仙鹤补子、二品官的锦鸡补子在晨光中泛着肃穆的光泽,没人敢抬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殿内的寂静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李新柔一身石青色常服,端坐于龙椅之侧的凤座上。这凤座比龙椅矮了三寸,扶手雕着缠枝牡丹,是她亲手选的样式。凤钗上的珍珠被晨光映得温润,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在膝头的明黄垫子上投下细碎的光。她看着阶下身姿日渐挺拔的夜修竹,少年穿着石青色的太子常服,领口绣着小小的龙纹,脸上已褪去青涩,眼神里多了几分沉静——那是被政务磨出来的沉稳,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重量。
待百官行过三跪九叩礼,李新柔抬手示意平身,声音透过殿内的梁柱传来,清晰而有力:“先帝驾崩已有半月余,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夜修竹,连日来辅理政务,明辨是非,颇有先帝之风。”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诸臣——吏部尚书张大人垂着眼帘,手指在朝服袖口下轻轻摩挲,那是他盘算利弊时的习惯;武将们按着腰间佩剑,剑柄上的吞口在晨光中闪着冷光,神色肃穆;唯有李文渊挺直脊背,目光落在夜修竹身上,带着全然的信任,花白的胡须微微扬起。
“陈公公。”李新柔轻声唤道。
陈公公快步上前,手中的圣旨明黄耀眼,边角用金线绣着祥云。他清了清嗓子,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夜修竹,性资敏慧,孝友温恭,恪遵圣训,堪承大统。今择三日后吉时,举行登基大典,以承天命,以顺民心。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齐齐跪倒,朝服的下摆铺成一片深色的海,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震得殿顶的琉璃瓦仿佛都在轻颤,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像是在应和这盛大的时刻。
夜修竹站在原地,看着阶下黑压压的头颅,又转头看向身侧的母亲。李新柔朝他微微颔首,眼底的欣慰与期许清晰可见,像春日里化冻的湖水,温柔却有力量。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龙纹靴踩在金砖上,发出轻微的响。声音虽仍带少年余韵,却已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众卿平身。孤……定不负先帝所托,不负母后教诲,更不负天下苍生。”
退朝后,李新柔在偏殿看着夜修竹批阅登基大典的仪程。偏殿的窗开着,能看见外面的玉兰花,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白雪。案上堆着高高的卷宗,最上面是祭天仪式的流程,用朱砂标着“吉时:寅时三刻”“祭品:玉帛、太牢、香烛”。
李新柔指尖划过“祭天”一项,轻声道:“登基那日,需带领百官祭天,昭告上苍。你要记住,帝王的权柄从来不是独享的尊荣,是万民的托付。当年你父皇第一次祭天,回来后说膝盖都跪青了,却笑着说‘跪得越疼,越知道这天下不能辜负’。”
夜修竹轻轻点头,提笔在仪程上批注:“母后放心,儿臣都记下了。”他忽然停笔,抬头看向李新柔,笔尖还悬在纸上,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点,“昨日儿臣见尚国师在桃林久立,似有心事。祭天仪式需他主持,要不要召他来问问?”
李新柔握着茶盏的手指微顿,青瓷杯沿碰在指尖,凉丝丝的。她想起那个玄衣男子的模样,眉目清俊,却总像蒙着一层雾,尤其是看桃林的眼神,深得让人猜不透。“不必。”她淡淡道,“他既是项渊的徒弟,这点事总该办得妥当。”话虽如此,心里那根关于桃花的刺却又被碰了一下,隐隐作痛。
窗外的晨光漫进殿内,落在母子二人身上,暖融融的。李新柔望着儿子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在桃花树下追着蝴蝶跑的孩童。那时他刚学会走路,穿着鹅黄色的小袄,跌跌撞撞地扑向飞落在桃花上的粉蝶,笑声像银铃似的。夜华就站在不远处,张开双臂护着他,生怕他摔着。时光荏苒,当年的稚子即将登上九五之尊,而她,终于可以稍稍松一口气。
只是那阵突兀的桃花香依然若隐若现,像一根细刺,藏在她心底。三日后的登基大典,会是新的开始,还是……另一场风波的序幕?她垂下眼帘,将那丝疑虑压了下去。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夜修竹稳稳地坐上那张龙椅。
阳光洒满桃林时,尚炫烨已在树下站了两个时辰。露水打湿了他的玄色袍角,带着泥土的腥气,可他像是毫无察觉,指尖捏着的桃花瓣早已枯萎,边缘卷成褐色,像极了当年焦土上蜷曲的草木。
先帝驾崩的消息传遍宫城时,他正在观星台校准仪器。铜制的测星仪泛着冷光,刻度精准到分毫,是他花了三个月才修好的。项渊被押走前的嘶吼穿透宫墙传来,像一把生锈的刀,猛地剜在他心上——“余孽!桃花源的余孽会来索命!”他握着测星仪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才让他没在那一刻失态。
原来当年的劫难,竟是“国师”与“皇后”联手促成,只为给那个素未谋面的皇帝“续命”。这个认知像毒藤,瞬间缠住了他的五脏六腑,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垂眸,看着落在脚边的桃花,红得刺眼。当年他逃出火海时,左腿被掉落的横梁砸中,骨头都露了出来。他拖着伤腿在焦土上爬,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官兵的喝骂,母亲塞给他的桃花酥早被血浸透,黏在胸口,像块滚烫的烙铁。他躲在河岸边的芦苇丛里,看着官兵将最后一个试图逃跑的老婆婆砍倒,刀刃上的血滴落在桃花瓣上,红得像要烧起来。
流落街头的日子里,他靠乞讨为生,腿上的伤发炎溃烂,差点烂掉。直到有天听见两个乞丐闲聊,说国师府要选徒弟,只要识字、机灵就能去试试。他想起父亲教他认过的那些字,想起母亲说“咱们桃花源的孩子,骨子里都带着灵气”,便硬着头皮去了。
项渊见他识字,又在测试趋吉避凶的法子时,凭着桃花源孩童与生俱来的敏锐躲过三道机关——那是父亲教他的“观气法”,看草木的枯荣、风向的流转便能知吉凶。项渊当时眼睛一亮,捋着胡须说:“这孩子身上有股子韧劲儿,是个好苗子。”竟真的被选中了。
这十多年,他在项渊身边学观星、练祭祀,看着师父在钦天监的卷宗里圈出“桃花源”三个字,用朱砂笔在旁边写“祸根”;看着他与皇后身边的人深夜密谈,窗纸上的影子随着说话的节奏晃动,像两只张牙舞爪的鬼。他把恨意咬碎了咽进肚里,学着师父的样子焚香、占卜,甚至在项渊生病时,亲手熬药喂他喝。项渊总拍着他的肩说:“炫烨啊,将来这国师之位,必定是你的。”他笑着应承,心里却在数着复仇的日子。
如今真相摊开,线索却随着先帝驾崩断了,心口的恨意像被烈火烹煮的油,滋滋作响,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国师。”脚步声自桃林外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是负责打理祭天礼器的内侍刘安,手里捧着个锦盒,缎面是上好的云锦,绣着缠枝莲纹。“太后让奴才来问,祭天用的玉圭是否需重新打磨?”
尚炫烨转过身,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一半亮,一半暗,看不清神情。“不必,按旧例即可。”他的目光落在刘安身上——此人是项渊的心腹,当年围剿桃花源,他就在负责看守前河的队伍里。尚炫烨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夜里,就是这个刘安,举着火把把最后一片芦苇丛点燃,嘴里还骂着:“烧干净点,别留活口!”
刘安笑得有些僵硬,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干枯的菊花:“国师说的是。对了,方才在御膳房听宫女们闲聊,说太后近日总喝桃花源的旧酿,还问起当年参与围剿的人……”他偷瞄着尚炫烨的神色,声音压得更低,“您说,太后这是要翻旧账?”
尚炫烨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皮肉被指甲戳破,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太后的心思,岂是我等能揣测的?”他忽然走近一步,玄色袍角扫过地上的桃花瓣,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不过刘公公当年在前河值守,若太后问起,该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吧?”
刘安的脸瞬间白了,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慌忙躬身:“奴才省得,省得。”转身要走时,又被尚炫烨叫住。
“等等。”尚炫烨拾起脚边一片桃花瓣,粉中带白,边缘还带着露水的润意。“听说当年桃花源的姑娘会绣桃花符,能保平安,刘公公可见过?”
刘安眼神闪烁,眼珠在眼眶里乱转,支吾道:“没、没见过……只听说过桃花酒,那酒后来都进了后宫……”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尚炫烨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脚步踉跄,连锦盒都差点掉在地上。眼底翻涌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这些人,个个都藏着秘密,个个都以为桃花源的血早就凉了,可他们不知道,有些恨,是能在骨头里生根发芽的。
风又起,桃树随着风摇曳,花瓣簌簌落下,粘在他的发间、肩头,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血雨。他缓缓抬手,接住一片新落下的花瓣,这一次,指节攥得死紧,直到花瓣被捏成碎末,汁水顺着指缝流下来,黏糊糊的,像当年母亲留在他胸口的血。
“桃花落了,”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遥远的亡魂说,“但根还在。”
远处,祭天高台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台基是汉白玉砌的,共三层,每层都围着雕花栏杆,顶端的太极图在阳光下闪着光。三日后,那里将举行新帝登基大典,而他,会站在最显眼的位置,穿着暗绣星辰的祭服,看着仇人之子接过江山。
他想起父亲曾说,桃花源的桃树有个特性,哪怕被砍断了树干,只要根还在,春雨一浇,就能冒出新芽。他就像那埋在土里的根,在黑暗里等了十多年,终于要等到破土而出的那天了。
这盘蛰伏了十多年的棋,终于要落子了。尚炫烨转身走出桃林,玄色的袍角扫过满地桃花,带起一阵细碎的香风,像一声无声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