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修竹盯着王怀安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的弧度里藏着显而易见的慌乱。他没再追问,只是眼底的疑云又浓了几分——那记踹在客栈二楼的狠戾一脚,十有八九与这班亲兵脱不了干系。转身时,尚炫烨已提着剑往裕丰号后院走去,青灰色的衣袍扫过焦黑的断砖,带起一阵细微的尘埃。
后院比前院更显荒芜,半塌的柴草垛里藏着几只惊惶的老鼠,见人来便窸窣窜进墙洞。唯一像样的是间锁着的青砖房,门环上的铜锈厚得能刮下一层,却在门楣处隐约能看见“裕丰”二字的残痕。尚炫烨指尖缠着的透明韧丝轻轻一弹,锈迹斑斑的锁扣“咔嗒”一声落地,推门时扬起的灰尘呛得人直皱眉。
房内空得只剩蛛网,唯有靠墙的旧木柜还算完整。柜子的铜锁早已朽坏,尚炫烨拉开抽屉时,木头摩擦的“吱呀”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最底层压着本泛黄的账册,粗麻纸的封皮上,“桃花源”三字被虫蛀得只剩轮廓,却仍能辨认出墨迹里混着的朱砂——那是桃花源人记账的独特习惯。
夜修竹凑过去,借着断云举着的火把看清了里面的字迹。“三月初七,运玉石三箱,经赵校尉手”“三月廿九,收黄金百两,入裕丰号地窖”……一笔笔记录歪歪扭扭,却把十年前的勾当写得明明白白。翻到最后一页,竟画着张简易地图,用朱砂圈出“秘道入口:西墙桃树”的位置。
“赵校尉就是现在的赵总兵。”尚炫烨的指尖划过“赵”字,指节泛白,“当年他还只是个末等校尉,靠着这场大火才爬上去。”
夜修竹指尖点过“裕丰号”三字,忽然想起王怀安账册里的记录,两处的笔迹虽不同,提到的“五千两”数目却分毫不差。“宰相、赵总兵、黄启……这张网,从十年前就开始织了。”
尚炫烨忽然转头看向窗外,火把的光映在他眼里,亮得有些灼人。“西墙真有桃树。”
两人绕到房后,西墙根果然歪歪斜斜长着棵老桃树,树干上刻着半朵桃花,另一半像是被刀刻意削去。尚炫烨按住树干顺时针转了半圈,脚下突然传来石板摩擦的闷响,一道三尺宽的裂缝缓缓张开,露出黑黢黢的通道,潮湿的霉味混着谷物的气息扑面而来。
“下去看看。”尚炫烨率先跃入,夜修竹紧随其后,断云举着火把跟在最后,火苗在风里忽明忽暗,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通道比想象中长,脚下的石阶长满青苔,稍不留意就会打滑。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前方忽然透出微光,空气也变得开阔起来。“是地窖。”尚炫烨的声音在通道里荡开回音。
地窖足有半间屋大,四壁码满了麻袋,袋口印着的“赈灾专用”红章虽被灰尘盖了层薄霜,却依旧刺目。夜修竹走上前,伸手扯开最上面一只麻袋的绳结,饱满的米粒滚落出来,带着刚脱壳的莹润光泽,在火把映照下泛着珍珠似的光。“新粮。”他指尖碾过一粒米,凉意顺着指腹蔓延开,“百姓在啃树皮,他们却把救命粮藏在这里发霉。”
尚炫烨已走到地窖深处,那里堆着十几个上了锁的木箱。他屈指在箱锁上轻轻一弹,黄铜锁扣便“啪”地弹开,里面竟不是粮食,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银票,最上面一张的数额赫然是“五万两”,朱红的印章正是“裕丰号”。再打开旁边的箱子,金银珠宝滚了出来,翡翠镯子撞在银元宝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阴暗的地窖里显得格外讽刺。
“不止贪了赈灾粮。”尚炫烨拿起一支嵌着红宝石的金簪,簪头雕刻的桃花纹与桃花源房梁上的铜饰如出一辙,“这些是当年从桃花源抢来的宝藏。”
话音未落,头顶突然传来“轰隆”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石板滑动的刺耳声响。地窖里的光线瞬间暗了大半,只剩火把的微光在石壁上跳动。“夜公子,尚先生,别来无恙啊?”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是宰相府的管家,那声音裹着得意,像毒蛇吐信,“既然来了裕丰号,就留下来陪这些粮食作伴吧!”
夜修竹心头一凛——他们竟来得这么快。他看向尚炫烨,对方已侧身站到他身前,指尖的透明韧丝在火光下泛着极淡的光,像蓄势待发的蛛网。“别慌。”尚炫烨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却带着让人安定的力量,“账册最后一页画着侧门。”
尚炫烨转身走到最里面的石壁前,火把的光照亮了墙上模糊的刻痕——那是朵被烟火熏黑的桃花,与木柜里账册上的图案分毫不差。他伸出手,按在桃花的花心位置,轻轻往里一推。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石壁竟缓缓移开,露出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道,风从里面灌进来,带着草木的腥气。
“这边走。”尚炫烨侧身让夜修竹先走,自己断后,断云举着火把紧随其后。
窄道比通道更难走,地面坑坑洼洼,头顶不时有碎石落下。夜修竹走得急,脚下突然一滑,踉跄着往前扑去,正好撞进尚炫烨怀里。对方的手臂下意识环住他的腰,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带着伤处未愈的微热,竟让他莫名觉得安心。耳尖刚要发烫,尚炫烨突然低声道:“别动,有蛇。”
夜修竹僵在原地,借着微弱的火光,果然看见一条青蛇从头顶的石缝里滑了下来,吐着分叉的信子,离他的脖颈只有寸许。他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尚炫烨指尖的韧丝突然弹出,像三道闪电缠住蛇头的七寸,那蛇猛地蜷起身子挣扎,却被韧丝越勒越紧。尚炫烨手腕轻轻一甩,蛇便被扔进了窄道深处,只听见远处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直到蛇的影子彻底消失,夜修竹才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还靠在尚炫烨怀里,连忙站稳了些,声音里带着点未散的慌乱:“谢谢。”
尚炫烨没说话,只是往旁边让了让,示意他继续往前走。窄道尽头渐渐透出光亮,走出一看,竟是片茂密的竹林,竹叶在风里沙沙作响,离裕丰号所在的废墟已有半里地。石敢正押着黄启等在竹林外,黄启被捆着双手,瘫坐在地上,看见夜修竹手里的账册,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我招……我全招!”黄启突然膝行着往前爬了几步,裤脚沾着的泥点溅到夜修竹的靴上,“是宰相让我干的!十年前的火是赵总兵放的,我只是负责把桃花源的宝藏运到裕丰号……赈灾粮也是他让王怀安分拨的,我只拿了三成!”
夜修竹看着他涕泪横流的模样,又望向远处村落里升起的炊烟,忽然想起那个啃树皮的妇人。他挥了挥手:“先回客栈。”
回到客栈时,月色已爬上墙头,把青瓦染成一片银白。夜修竹刚推开大门,就看见门槛边放着个襁褓,粗布包裹着个小小的身子,里面的婴儿睡得正香,小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他突然想到前几天吃树皮的妇人,嘴里也就顺嘴说了出来:“这不是前几日在后门啃树皮妇人怀里的孩子吗?”
夜修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入手轻得像团棉花。他摸了摸孩子的小脸,肌肤微凉,显然在门口放了有些时候了。“孩子怎么会在这儿睡,着凉了怎么办。”他把孩子往怀里搂得紧了些,小家伙似乎感受到暖意,小嘴动了动,发出细弱的哼唧声。
“断云,你明日出去打听一下那个妇人哪去了。”夜修竹抬头时,看见断云正盯着襁褓发愣,又补充道,“仔细些问,别惊动太多人。”
“是。”断云连忙应声。
“石敢。”夜修竹又看向一旁的石敢,对方正按着腰间的刀,警惕地望着四周,“你明日一早先赶回去,让陈公公拟份旨意,撤了王怀安的职,把账册上记着的那些勾结的县官全换了。再调些粮草过来,江南的百姓不能再等了。”
石敢抱拳:“属下遵命。”
“今日大家都辛苦了,早点休息吧。”夜修竹抱着孩子往楼梯走,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断云和石敢应了声“是”,各自回了房间。客栈里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墙角油灯跳动的光晕。夜修竹刚走到二楼转角,就看见尚炫烨站在走廊尽头,月光从他身后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两人面面相觑,空气里有种微妙的沉默。还是尚炫烨先开了口,目光落在夜修竹怀里的襁褓上:“这孩子怎么办?”
夜修竹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小家伙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扇得人心里发软。“这孩子今晚就我先带着吧,明日找到妇人再还给他。”他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颊,小家伙突然咧嘴笑了,露出没牙的牙床,看得夜修竹心里那叫一个喜欢,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尚炫烨看着他难得柔和的侧脸,眼底掠过一丝笑意,点了点头:“早点休息吧。”说完便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走廊的灯光。
夜修竹抱着孩子站在原地,心里嘀咕着:“我就客气说一下我带,还真给我带啊。”但嘴上这么说,脚步却诚实地往自己房间走。他把孩子轻轻放在床上,转身时才发现自己的衣袍下摆沾了不少苍耳子,那些带刺的小果子挂在布料上,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他试着伸手去摘,刚碰到就被刺得缩回了手。“这东西真麻烦。”夜修竹皱着眉,索性把外袍脱下来,团成一团丢在墙角。反正明日就要换衣服,等回去再处理吧。
他在床边坐下,借着油灯的光看着熟睡的婴儿。孩子的小脸皱巴巴的,却透着股顽强的劲儿,像墙角砖缝里钻出来的野草。夜修竹忽然想起那个啃树皮的妇人,手背上青紫的瘀伤,还有护着孩子时那双警惕又绝望的眼睛。她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要把孩子留在客栈门口?
这一晚,夜修竹睡得并不安稳。婴儿半夜醒了两次,哭起来的声音细弱却执着,他只好笨拙地学着客栈老板娘的样子拍着孩子的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折腾了半宿才把小家伙哄睡。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全是桃花纹的铜饰和青蛇滑过石缝的影子。
第二日一早,窗外的鸟鸣把夜修竹吵醒了。他睁开眼,先看向床上的婴儿,小家伙正啃着自己的小拳头,吃得津津有味。夜修竹忍不住笑了,伸手把他抱起来,用布巾擦了擦孩子脸上的口水。
下楼时,断云和石敢已经在收拾东西了。石敢见他抱着孩子,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公子,属下这就启程回京。”
“去吧,路上小心。”夜修竹叮嘱道。
石敢走后,夜修竹抱着孩子出了客栈。江南的天空难得放晴,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把街道照得亮堂堂的。原本凌乱的街道上站满了人,年轻力壮的汉子们正合力抬着一根粗壮的木梁,要去修补被洪水冲垮的祠堂;几个瘦弱些的老人蹲在路边,用碎石块填补路面的坑洼;穿粗布衣裳的姑娘们提着木桶,正往工地送热水,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街角的空地上,几个孩子正围着一堆沙子玩耍,虽然身上的衣服打了补丁,脸上却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夜修竹站在路边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这烟火气十足的江南,或许比四四方方的皇宫更让人安心。
“陛下……”断云从后面走过来,脚步放得很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查到了。”
夜修竹低头逗了逗怀里的孩子,小家伙正抓着他的手指啃,弄得他手心里痒痒的。“嗯,说吧。”
断云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些不忍:“我去了附近的几个村子打听,好多人都认识那位妇人,说她是三年前流落到江南的,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大家都喊她‘疯婆子’。”
“疯婆子?”夜修竹皱起眉。
“是。”断云点头,“他们说她神智不太好,有时候清醒,有时候会对着空气说话,还会突然哭起来。有人见过她在河边洗衣服,也见过她在地里捡别人落下的麦穗……”断云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最重要的是,她没有丈夫,却先后生过四个孩子。前三个都没活下来,一个冬天冻死了,一个夏天得了痘症,还有一个……说是被她自己弄丢了,为此她还疯了好一阵子。”
夜修竹怀里的婴儿似乎听懂了什么,突然瘪了瘪嘴,小声哭了起来。他连忙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发疼。一个疯癫的妇人,在这乱世里独自生下四个孩子,最后却只剩下怀里这一个……他不敢想,那些没活下来的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人呢?”夜修竹的声音有些沙哑。
断云摇了摇头:“没人知道。有人说昨天看见她往裕丰号的方向去了,也有人说看见她抱着孩子在河边发呆……我找了一上午,都没找到。”
夜修竹沉默了许久,怀里的婴儿渐渐不哭了,又开始啃他的手指。他看着孩子乌溜溜的眼睛,忽然叹了口气:“罢了,这孩子,就先带回皇宫吧。我母亲一向喜欢孩子,说不定……她也缺个伴儿。”
断云愣了一下,随即躬身:“是。”
夜修竹抱着襁褓走到不远处的城墙上,城墙是用青灰色的砖块砌成的,上面爬满了青苔。从这里往下看,能看见领粮的百姓排着长长的队伍,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感激的笑容,有人还朝着他的方向拱手行礼。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夜修竹的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
就在他愣神之际,一个身影走到他身边,带着淡淡的竹香。尚炫烨手里拿着个糖人,是用麦芽糖做的,捏成了小兔子的模样,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尝尝?”他把糖人递过来,“江南的特色,小孩子都喜欢。”
夜修竹接过来,咬了一小口,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带着点麦芽的清香。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小家伙正盯着糖人看,小眼睛亮晶晶的。“你要吃吗?”夜修竹笑着晃了晃手里的糖人,小家伙伸出小手就要抓,却被他轻轻躲开了,“你还小,不能吃这个。”
尚炫烨看着他笨拙又温柔的样子,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忽然问道:“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夜修竹把糖人举到阳光下,看着那层薄薄的糖衣在光里折射出五彩的光芒。他想起了皇宫里空旷的庭院,想起了母亲鬓边的白发,也想起了江南街头孩子们的笑脸。“就叫他‘念安’吧。”他轻声说,像是在对尚炫烨说,又像是在对怀里的孩子说,“夜念安,希望他往后的日子,能平平安安的。”
风从城墙下吹过,带着河水的潮气和青草的香气。尚炫烨看着夜修竹低头逗孩子的侧脸,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他没再说话,只是陪着他站着,看着远处的炊烟一点点升起,把江南的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