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温玖心还不姓温。
那时的温玖心还不姓温,而是姑苏杨氏的杨玖心——执刃夫人兰夫人的亲侄女。她生得一副肖似姑母的容貌,只除了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
兰夫人病重时,执刃破例允杨氏送女入宫门陪伴。九岁的杨玖心便这样踏入了宫门高墙,成了姑母病榻前最贴心的慰藉。
可这份相似,终究没能挽留住什么。
三个月后,兰夫人香消玉殒。
临终前,她攥着的不是亲生儿子宫子羽的手,而是杨玖心的。那双渐渐涣散的眸子死死盯着小姑娘,恍惚间像是在看年少时的自己——敏感、多思,注定为情所困。
"别学姑母……"兰夫人最后的气息散在风里,"你要活得……更自在些……"
杨玖心跪在灵前,一滴泪都没掉。
她知道,姑母这一生,活的太过压抑了。
*****
守孝的第六个月,无锋的刀锋劈开了宫门的夜。
那晚,杨玖心恰好陪着年幼的宫远徵在书房习字。当喊杀声撕破寂静时,是宫远徵拉着她的手,熟门熟路地钻进了密道。
黑暗里,两个孩子紧紧相拥。宫远徵的手在发抖,却还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姐姐别怕,远徵保护你。"
她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住了他。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宫门血流成河,而作为姻亲的杨家,更是被屠戮殆尽。当消息传来时,杨玖心站在廊下,看着满地残阳如血,忽然觉得这世间真是荒谬——
昨日还是金尊玉贵的杨家小姐,今日便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女。
可她没哭。
她只是擦干宫远徵脸上的泪,牵着他的手,径直去了角宫。
*****
宫尚角永远记得那个清晨。
晨露未晞,两个小小的身影跪在他院中。女孩背挺得笔直,声音清凌凌的:"请宫二先生教远徵武功,教我掌家。"
他挑眉:"凭什么?"
"就凭——"杨玖心抬起头,眼底燃着一簇冰冷的火,"我与无锋,血海深仇。"
那一刻,宫尚角在她身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影子。
十年间,当年的孤女以铁血手腕收拢杨家残部。她改姓了母亲的温,亲手将散落的势力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这些年,她与宫尚角联手,将无锋安插在宫门的钉子一一拔除,只留下两个——
雾姬夫人,是留给无锋的饵。
而紫衣…… 这位醉月楼的花魁,可是条大鱼。
……
朱漆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时,温玖心恍惚了一瞬。十年光阴如指间流沙,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再踏足的地方,如今就这样轻易地回来了。
马车颠簸得厉害,本就孕吐严重的她此刻更是面色惨白。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锦帕,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将鬓边碎发浸得透湿。她擅长很多事——轻功让她能全身而退,暗器让她杀人于无形,毒药让她掌控生死——可偏偏对这磨人的孕症束手无策。
"停下。"
宫尚角低沉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下一秒,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刺目的天光里,他逆光而立的身影宛如神祇。未等她开口,一双有力的臂膀已经将她稳稳托起。
"忍一忍。"
话音未落,他足尖轻点,抱着她凌空而起。风声在耳边呼啸,她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将脸埋进那带着冷梅香的衣襟里。宫门熟悉的景致在视线中飞速掠过,恍惚间她看见三位长老惊愕的面容,以及他们尴尬地互相找台阶下的模样。
"宫二这也太......"
"年轻人嘛......"
"咳,我们先去议事厅等......"
这些声音很快被抛在身后。角宫的飞檐在视线中越来越近,温玖心恍惚看见廊下立着个修长身影——少年一袭墨蓝劲装,发间银铃在风中叮咚作响,正踮着脚焦急地张望。
"远徵......"她虚弱地唤了一声。
宫远徵几乎是紧跟着宫尚角步入内室。少年人已经长得和宫尚角一般高了,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还和小时候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手腕,三根手指精准地搭上脉门,眉头随着诊脉的深入越皱越紧。
"嫂嫂身子有些虚弱,胎儿略有不稳。"他抬头瞪了宫尚角一眼,语气里带着责备,"不过问题不大,几副保胎药就好。"
直到这时,温玖心才感觉到抱着自己的臂膀稍稍放松了些力道。
宫尚角绷紧的下颌线终于柔和下来。
"远徵长大了。"她望着眼前已与宫尚角比肩的少年,恍惚想起九年前那个躲在她怀里发抖的孩子。当年比她矮半头的幼童,如今已是长身玉立的少年郎。
宫远徵耳尖微红,忽然孩子气地撇嘴:"这么多年不回来看我,变化能不大吗?"
这话说得委屈,却不见埋怨。这些年宫尚角每次外出,总会带回大包小包的礼物——江南的医书、西域的奇药、甚至海外淘来的珍稀药材,件件都戳在宫远徵心尖上。
"小远徵这是怪嫂嫂了?"温玖心笑着拨弄他发间银铃。
少年突然红了眼眶:"就是想姐姐了。"这一声"姐姐"叫得自然,仿佛十年光阴从未横亘其间。
宫尚角立在窗前,看着姐弟俩笑闹。直到温玖心面露倦色,他才上前替她褪去外衫。
"我送远徵回去。"他掖好被角,在妻子眉心落下一吻。
院中银杏树下,宫远徵正盯着自己的靴尖生闷气。
"知道错了?"宫尚角声音不辨喜怒。
"知道了,哥。"宫远徵攥紧了拳头,银铃在发间发出细碎的声响。少年清亮的眸子里翻涌着怒意,"那宫子羽也真是——嫂嫂待他还不够好吗?如今她重回宫门,他倒好,跑去青楼寻欢作乐!"
宫尚角负手立在廊下,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他微微侧首,斜睨了弟弟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管他做什么?"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阿玖前些年被他伤得还不够?如今送些东西,不过是念在兰夫人的情分上。"
夜风拂过庭院,带来远处紫藤花的香气。宫尚角的目光越过重重屋檐,仿佛穿透了时光,看见十年前那个站在灵堂前的小姑娘——
那时的杨玖心才九岁,一身素缟跪在兰夫人灵前。
小小的身影挺得笔直,任凭宫子羽如何哭闹着推搡她,骂她是"灾星",是"害死娘亲的祸害",她都咬着唇不还手,只是默默承受着表弟的怨恨。
"姐姐……"记忆里,更年幼的宫子羽也曾这样唤过她。
那会儿兰夫人尚在,宫子羽总爱黏在表姐身后。杨玖心插花,他就趴在案边看;杨玖心煮茶,他非要第一个尝;杨玖心在院中练字,他便有样学样地拿着毛笔胡画,弄得满脸墨汁还要表姐擦。
可一切都在那个雪夜改变了。
兰夫人弥留之际,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杨玖心的手腕,对亲生儿子却只是匆匆一瞥。
那一刻,宫子羽眼中的孺慕之情寸寸碎裂,化作淬了毒的恨意。
"都是你!"十岁的宫子羽在灵堂上尖叫,"若不是你来了,娘亲怎么会……"
小远徵气得要冲上去理论,却被杨玖心拦下。
她只是轻轻擦去宫子羽脸上的泪水,低声道:"子羽,我……"
"滚开!"宫子羽一把推开她,"你这灾星!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回忆至此,宫尚角眸色愈深。
"哥?"宫远徵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你在想什么?"
宫尚角抬手拂去弟弟肩头的落花:"想起一些旧事。"他顿了顿,"明日执刃要为新娘子的事召集众人,你……"
"我知道。"宫远徵撇嘴,"不会在执刃面前失礼的。"
少年转身离去时,银铃在夜色中叮咚作响。宫尚角望着弟弟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眼角宫暖黄的窗棂——那里有他此生最珍视的两个人。
至于宫子羽……
男人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若那小子还敢对阿玖不敬,他不介意让这位羽公子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灾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