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聆是在一阵清亮婉转的戏腔中第一次有了意识的。那声音如珠落玉盘,似莺啼春涧,带着几分稚嫩却已显露出惊人的天赋。
她原以为是个女孩子在练声,直到那孩子停下戏腔,用男童特有的清朗声音喊了声"爹爹",她才恍然大悟。
"这是个唱旦角的男孩子。"梅聆想着,心中泛起一丝好奇。
旦角,这个名词是她听红府的下人们闲聊时学到的。那些穿着粗布衣裳的仆役们常在午后躲在梅树下歇息,嘴里念叨着府上的新鲜事。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梅聆拼凑出了这个男孩的身份——红府的少爷,二月红。
梅聆不是人,她是妖,一株生长在红府后院的百年梅树刚刚修炼出灵智的妖。别说化形了,就连妖魂离体都做不到,只能通过听觉感知外界。
她的世界由声音构成——清晨鸟鸣,午后蝉噪,夜间虫唱,还有那个男孩日复一日的练功声。
"今日爹爹教了《游园惊梦》,杜丽娘那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我总唱不好那个转音。"男孩的声音从树下传来,带着几分懊恼。梅聆能想象他皱着小脸的模样。"不过爹爹说我有天赋,再练三年就能登台了。"
梅聆静静听着,花瓣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她不知道男孩为何总对着梅树说话,或许是因为这里僻静,或许是因为梅树从不打断他。
渐渐地,她开始期待这些独白,就像期待春日的第一缕阳光。
除了戏曲,男孩还练身法。梅聆听下人们说,红府明面上是梨园世家,暗地里却精通盗墓之术。那些灵巧的身法动作,正是为了在狭窄的墓道中闪转腾挪。
"盗墓就是挖死人家里的财宝。"梅聆暗自思忖。关于死亡,她比人类懂得更多。
百年间,她见证了无数生命轮回,也因梅花五瓣象征五福、可抵御阴邪的民间信仰而获得了特殊能力。
每当有人在她树下焚香祈福,她都能感受到一丝信仰之力流入体内。
岁月如流水,梅聆的修炼渐有成效。在一个月圆之夜,她终于能够妖魂离体了。第一次,她看到了那个总在树下练功的少年。
月光如水,倾泻在少年身上。他约莫十五六岁,正在练习一套复杂的身法。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转身时衣袂翻飞,露出腰间一块温润的玉佩。
梅聆屏住呼吸——他比她想象中还要好看。不是女气的漂亮,而是一种清隽秀朗的气质,眉目如画却带着少年特有的英气。
少年突然停下动作,似有所感地望向梅聆所在的方向。梅聆慌忙隐去身形,却听见他轻笑一声:"奇怪,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那一刻,梅聆感到妖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轻轻颤动。
她想起曾听丫鬟们谈论的"心动",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她为自己取名"梅聆"——以梅花之形聆听你的声音。
春去秋来,梅聆的妖魂越发凝实,活动范围从红府扩展到了整座长沙城。但她很少外出游荡,因为二月红最常待的地方除了红府就是梨园。
她喜欢静静飘在戏台角落,看他描眉画眼,披上华丽的戏服,在锣鼓声中化身千娇百媚的杜丽娘、刚烈忠贞的虞姬。
十八岁那年,二月红已是长沙城小有名气的旦角。他的《霸王别姬》一票难求,谢幕时总有姑娘往台上扔手帕、香囊。
梅聆隐在暗处,看着那些绣着闺名的信物,心里泛起一丝酸涩。她多想也送他一件信物,可她连实体都没有。
"再等等。"梅聆对自己说,"等我化形..."
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加快修炼。然而命运弄人,还没等她化形,一场变故彻底改变了二月红的人生。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春日。红府突然乱作一团,下人们面色惶惶,窃窃私语。梅聆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真相——二月红的父亲、叔父等一众长辈在城外一座大墓里出了事,活着回来的几个人也都重伤垂危。
梅聆飘到正房窗外,透过雕花窗棂看到二月红跪在床前,紧紧握着父亲的手。老班主面色灰败,气若游丝:"吾儿...那墓里有东西...千万...别去..."
话音未落,老人的手颓然垂下。二月红浑身一震,却没有哭,只是静静地、死死地盯着父亲的脸,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刻进骨髓。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噩梦。红府接连挂了七次丧幡,二月红在灵堂跪了七天七夜,不哭不闹,只是沉默地守着每一位亲人的棺椁。梅聆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心如刀绞。
第七天夜里,当下人们都去休息后,二月红终于支撑不住,额头抵在冰冷的棺木上,肩膀微微颤抖。
梅聆再也忍不住,飘到他身后,虚虚环抱住他。
"你还有我..."她轻声说,明知他听不见。
二月红却突然僵住了。他缓缓抬头,环顾四周,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紧接着,那强忍了七天的泪水终于决堤。
他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所有痛苦都宣泄出来,最后竟哭晕在灵前。
梅聆心疼不已,决定消耗修为为他编织一场美梦。她轻轻拂过他的额头,将一缕妖力注入他的梦境。
梦中,红府张灯结彩,长辈们围坐在梅树下煮酒赏雪。
二月红看见父亲正与叔父对弈,见他来了,笑着招手:"红儿,来尝尝这坛女儿红,等你成亲时就用这个。"
"成亲?和谁?"二月红困惑地问。
父亲笑着指向回廊。那里站着一位姑娘,身着素白襦裙,眉心一点梅花花钿红得耀眼。她缓步走来,每一步都似踏在二月红心上。
"她是..."二月红想问,却怎么也看不清姑娘的脸,只记得那枚梅花花钿和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傻小子,自己的媳妇都不认得了?"叔父哈哈大笑,"梅姑娘等你多时了!"
姑娘掩唇轻笑,声音如清泉叮咚:"二爷好生健忘。"
二月红想拉住她的手,却扑了个空。梦境开始破碎,他慌乱地四处寻找:"梅姑娘?梅姑娘!"
"二爷?二爷醒醒!"管家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二月红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卧房的床上,窗外已是黎明。他抬手摸到脸上冰凉的泪痕,梦中那种温暖幸福的感觉还萦绕在心头,与现实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梅姑娘..."他喃喃自语,突然翻身下床,直奔后院那株老梅树。晨露未晞,梅花在朝阳中熠熠生辉。
葬礼过后,二月红像变了个人。他不再登台唱戏,而是开始流连长沙城的各家青楼。奇怪的是,他并不留宿,只是将每家青楼的姑娘都叫出来一一看过,然后独自倚窗饮酒到天明。
梅聆悄悄跟着他,听到他对老鸨说:"有没有眉心画梅花花钿的姑娘?"
"哎哟二爷,如今哪还有姑娘画那劳什子花钿啊!"老鸨赔笑道,"要不我让春桃给您画一个?"
二月红摇头,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不必了。"
梅聆这才明白,他是在找梦中那个"梅姑娘"。她既欣喜又心酸,欣喜的是他记住了她,心酸的是自己还不能现身相见。
每个醉酒的夜晚,梅聆都会潜入二月红的梦境,陪他走过春夏秋冬。
他们在梦中赏梅对弈,她教他辨认古墓机关,他教她唱《牡丹亭》。有时二月红会突然停下,盯着她的花钿出神:"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在梦里呀。"梅聆总是这样回答,然后轻轻转移话题。
现实中的二月红却日渐憔悴。他开始相信那个"梅姑娘"真实存在,甚至雇人去打听谁家女儿眉心有梅花胎记。
一无所获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常常整日整夜地站在梅树下发呆。
"你到底在哪?"一个飘雪的黄昏,二月红抚摸着梅树低声呢喃,"我找遍了长沙城...为什么就是找不到你?"
梅聆的妖魂颤抖不已。她多想现身告诉他:我就在这里,一直在你身边!可她不能,强行化形只会让不稳定的妖体很快消散,反而会害他担心。
"再给我一点时间..."梅聆望着二月红离去的背影,下定决心要加快修炼。她开始吸收月华精华,甚至冒险汲取那些来梅树下许愿之人的愿力。
每吸收一分,她的妖魂就凝实一分,但也要承受经脉灼烧般的痛苦。
寒冬过去,春天来临。梅聆感到化形之期将近,但还差最后一步。二月红已经连续三日未归,听下人说他在醉仙楼喝得不省人事。
梅聆再也按捺不住,决定铤而走险。她取下一朵本命梅花,将百年修为灌注其中。花瓣片片染上血色,最终凝结成一颗晶莹的红珠。这是梅花妖的本命元丹,服下后可暂时化形,但会折损道行。
"值了。"梅聆想着,飘向醉仙楼。
二楼雅间,二月红伏在桌上,面前摆着七八个空酒壶。他醉眼朦胧地看着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红衣女子,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
女子眉心的梅花花钿红得刺目。
"梅...姑娘?"二月红挣扎着起身,伸手想碰她又不敢,"我又做梦了?"
梅聆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这次不是梦,二爷。"
二月红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将梅聆拉入怀中,力道大得让她生疼:"我终于找到你了..."
梅聆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急促的心跳,既甜蜜又苦涩。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妖力正在迅速流失,这次化形维持不了多久。但此刻,就让她贪恋这一时的温暖吧。
"快了,就快了"她轻声说,"再等等我好不好?"
二月红身体一僵,随即更紧地抱住她:"别走...别再消失了..."
梅聆没有回答。窗外,东方已现鱼肚白。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如同晨雾般渐渐消散。
"等我..."最后时刻,她将一枚梅花簪插在二月红发间,"拿着它,我就能找到你..."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完全消失。二月红手中只剩下一片逐渐枯萎的梅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