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罢早饭，乾东城的街市愈发熙攘起来。
百里东君领着梦兮穿过人流，来到了一家装潢颇为气派的成衣铺前。
铺子门口悬挂着“锦绣坊”的匾额，还未进门，便能闻到一股新布与熏香混合的气息。
刚踏入门槛，一位身着绸衫、面容精明的老板娘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语气热络得仿佛见了熟客：
“诶呦，小公子！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是想看看成衣，还是选些料子？我们这儿刚到了一批江南的云锦和苏绣，那花样、那质地，绝对是乾东城头一份儿！若是不满意这些，后头还有没剪裁的上好料子，给您瞧瞧？”
“不必麻烦，先看看成衣。”百里东君说着，合上了油纸伞，侧身让出一步，露出一直被他小心护在身后的梦兮，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轻柔，“梦兮，你看看，可有喜欢的样式？”
直到此时，老板娘的目光才真正落到梦兮身上。
这一看，她竟是愣了好几息，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艳，随即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夸张的赞叹：
“诶呦喂！瞧瞧我这眼拙的！这位姑娘……可真真是仙子下凡了不是？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这眉眼……老婆子我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儿呢！和公子您站在一起，那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璧人啊！”
这奉承话虽有些夸张，但百里东君听着却极为受用，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他大手一挥，颇为豪气地说道：
“承您吉言。那就把你们店里最新、最好的衣裙都拿出来瞧瞧，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些好料子，也一并取来。”
“得嘞！公子、姑娘稍坐，这就去拿！”老板娘喜笑颜开，连忙招呼旁边一个正看着梦兮发呆的小伙计，“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里间那些压箱底的好货都搬出来！小心着点！”
等待的间隙，老板娘亲自斟了茶，嘴里那吉祥话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从夸赞梦兮的容貌气质，到祝福两人佳偶天成，再到展望未来儿孙满堂……
直听得百里东君耳根微热，心中既甜蜜又有些不好意思，偷偷去瞄梦兮的反应。
梦兮却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平静地扫过店铺内的陈设，对那些过于热情的赞美仿佛充耳不闻，又或者，她根本未能理解其中蕴含的世俗情感与期许。
好在取衣服并未花费太多时间，否则怕是老板娘也要词穷了。
很快，几张宽大的桌案上便铺开了一件件做工精致、颜色各异的衣裙，旁边还堆叠着数匹流光溢彩的锦缎绸纱，看得人眼花缭乱。
梦兮站起身，走到那一片锦绣丛前，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衣裙，那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丝类似于“犯愁”的情绪。
太多了，颜色、款式、纹样……选择多得让她无从下手。
她微微蹙起秀眉，小巧的鼻尖也轻轻皱了一下，显得有些无措。
她仰起头，望向身旁的百里东君，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可怜兮兮的祈求意味，声音轻软：
“东君……这些，全都要试吗？” 那语气，仿佛这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
百里东君何曾见过她这般带着依赖的柔弱模样，只觉得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搔过，软得一塌糊涂。
他连忙放柔了声音，像是在哄着易碎的珍宝：“不用不用，梦兮只挑自己喜欢的试就好，不喜欢的我们就不要。”
梦兮却轻轻摇了摇头，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揪住了他的一片袖角，轻轻晃了晃，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我挑不出来。东君，你替我挑，好不好？”
这小小的动作，软软的请求，瞬间击中了百里东君。
他忙不迭地点头，声音都带着雀跃：“好！当然好！我来给你挑！”
他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目光如炬地在那些衣裙上扫过。
首先排除了那些过于素净的，如月白、浅灰之类，他总觉得这些颜色会让她本就略显苍白的肌肤更添几分脆弱，缺乏生气。
接着，他又下意识地将那些过于浓艳妖娆的，比如正红、绛紫之类的也剔除了出去——不知为何，看到那些颜色，他总会不受控制地联想到昨夜那个旖旎而模糊的梦境，让他心跳加速，不敢深想。
最终，他挑选出的多是些清新柔和的色调：碧青，鹅黄，水红，还有浅樱、藕荷……这些颜色衬得梦兮愈发娇俏灵动，眉眼间的倾城之姿被柔和了那份疏离，更添了几分符合她年纪的鲜活与活力。
每换上一套新衣，从里间走出来，百里东君的眼中便会亮起惊艳的光芒。
他围着梦兮转上两圈，满意地点头，然后毫不犹豫地对老板娘说：“这套要了。”“嗯，这套也要。”“包起来吧。”
几乎每一件他挑选的衣裙，穿在梦兮身上都显得十分合宜，仿佛量身定做。
但百里东君摸着下巴，总觉得还不够完美。
他在心里暗暗记下：等日后时机成熟，定要请侯府里手艺最好的裁缝，用最顶级的料子，为她细细量体裁衣，做出独属于她的、最完美的衣裳。
最终，足足包了十几套衣裙，百里东君才心满意足地领着梦兮离开。
此时已近午时，日头愈发毒辣起来。百里东君牢记梦兮不喜阳光的话，并未带着她继续闲逛，而是径直去了城中最为有名的“醉仙楼”，直接要了一间临街的雅间。
“梦兮，你先在这里歇歇，我让小二做些拿手菜，等做好了我们打包带回去，和师父一起吃。”百里东君安置好梦兮，熟练地点了几样招牌菜，又特意嘱咐了几样口味清淡、适合女子吃的点心。
点完菜，他回到窗边，却发现梦兮并未坐下休息，而是倚在窗边，目光专注地望着街对面的一间书铺。
那书铺门面不大，挂着“墨香斋”的牌子，进出的多是些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想买书吗？”百里东君凑近了些，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轻声问道。
梦兮闻声回过头来。两人距离极近，她的鼻尖几乎擦过他的鼻尖，气息可闻。
她身上那股清冽幽远、仿佛月下幽兰般的体香，丝丝缕缕地钻入百里东君的鼻息。
梦兮对此毫无所觉，神色如常，回答道：“想买些话本。” 她曾在酆都听一些新来的鬼魂提起过，人间的话本故事光怪陆离，十分有趣。
然而，百里东君却因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以及那萦绕在鼻端的熟悉冷香，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心跳骤然失序，几乎是狼狈地猛地向后仰了仰身子，仓促地找了个借口：“我、我去给你买！你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回来！”
话音未落，他甚至不敢再看梦兮的眼睛，身形一闪，竟直接运起轻功，如一阵风般夺门而出，留下一个“好”字尚未说出口的梦兮，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
梦兮重新转过头，望向窗外，正好看见那道蓝色的身影，以一种近乎逃窜的速度，“飞”一般地冲进了对面的书铺。
她眨了眨眼，心中再次确认：绯棠姐姐教的方法，果然有用。昨夜只是稍稍试验了一下，今日他便如此……“予取予求”了。
不多时，百里东君便从书铺里出来了，怀里抱着一大摞新崭崭的话本，种类繁多，从才子佳人到侠义传奇，再到志怪奇谈，应有尽有。
回到雅间，他将话本一股脑放在梦兮面前的桌上，脸上还带着未完全褪去的红晕，眼神闪烁：“你看看，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这些，我再去换。”
梦兮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上写着《冷面道长与俏女鬼》。
她饶有兴致地翻开，看了几页，讲述的是一个女鬼与一位捉鬼道士之间纠缠不清、相爱相杀的故事。
然而，看了不到一章，她便轻轻将书合上，放回了原处。
“怎么不看了？是不喜欢这本吗？”百里东君注意到她的动作，关切地问。
梦兮抬起眼眸，神色认真，带着一种就事论事的客观：“只是觉得，写得不甚写实。”
“不写实？”百里东君被她这认真的评价逗笑了，只觉得她连挑剔的样子都可爱无比。
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帮她理了理被窗外微风吹乱的一缕鬓发，语气宠溺，“这话本就是编来消遣的故事，怎么会写实？再说了，这世间，哪来的什么女鬼啊？”
梦兮轻轻抿了抿唇，没有反驳。她心想，绯棠姐姐那样的艳鬼，确实不在此间世界。
至于这个世界有没有其他女鬼，她目前也不得而知。
她并不知道，两个世界的壁垒正在悄然松动，她所处的这个世界，命运的轨迹已然开始偏转，正与她曾经熟悉的那个幽冥地府，缓缓交织、融合。
她只是看着百里东君脸上爽朗而毫无阴霾的笑容，轻轻“嗯”了一声，随手拿起了另一本讲述江湖侠客的话本，翻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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