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东君瞪大了眼睛,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微微收缩。
他张着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半晌发不出一点声音。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师父的话语——“残魂”、“酆都”、“魂飞魄散”……这些字眼如同惊雷,炸得他脑海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他的脖子僵硬地、几乎是机械般地转向西厢房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那扇木门,看到里面那个安静得近乎虚幻的少女。
“梦兮……”他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她……她该多无助,多害怕啊……”
他无法想象,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骤然失去记忆,以残魂之姿流落到陌生的、遍布鬼怪的幽冥地府,是何等的恐惧与孤独。
没有亲人,没有依靠,每日还要为了生存而拼命修炼,只为了不在那阴森之地彻底消散……一想到梦兮可能经历过的那些艰难岁月,百里东君就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得发疼,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湿热。
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酸涩逼了回去,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
“这处小院儿,已经被人发现了。”古尘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无奈的叹息,打破了院中的沉寂,“后续必然还会有不速之客来访,若是有人察觉到梦兮的不同寻常,恐会对她不利。”
他目光凝重地看向百里东君,那眼神里充满了托付与期盼,“所以……东君,你能替师父,保护好她吗?在她灵魂完整之前,护她周全?”
百里东君沉默了片刻,眉头紧锁,显然在飞速思考。他并非冲动之人,深知此事关系重大。
“师父,镇西侯府……不能待。”他冷静地分析道,“我祖父和爹娘都不是容易糊弄的人,梦兮的身份特殊,时日一长,定然瞒不过他们。届时,恐怕会引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和探究。”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迎上古尘的视线,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他抱拳,郑重其事地保证:
“我会带梦兮离开乾东城,远离这是非之地,寻一处安全所在安置。直到师父您处理好此间事务,或是……梦兮被她的另一半残魂召唤回去。请师父放心,只要东君有一口气在,定护梦兮平安,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和伤害!”
少年的承诺,掷地有声,在这静谧的桃林中回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
古尘看着徒弟眼中的真诚与担当,一直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了一些。
当晚,百里东君便悄然回到了镇西侯府,找到了存放地契的隐秘之处。
他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一份份仔细翻看,指尖划过那些代表着百里家各处产业的名字。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一处——西南道,柴桑城。
柴桑城主要由顾家和晏家两大家族掌控,这两家皆以经商闻名,虽偶有竞争,但整体氛围相对平和安定,少有刀光剑影。
对于需要隐藏身份、安稳度日的梦兮而言,这里似乎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百里东君心下当即做了决定,将那份地契小心收好。
第二日一早,梦兮看着古尘递给她的一个巴掌大小、色泽沉黯的木匣,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解。
古尘看着女儿,目光中充满了慈爱与不舍,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动作温柔:
“爹爹年轻时,纵情江湖,快意恩仇,却没攒下什么像样的家当。这木匣里,是爹爹仅存的一些……还算值钱的东西,和一些或许能用得上的小玩意儿,如今,都交给你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今日便跟着东君离开,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为什么?”梦兮微微蹙起秀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我可以帮你的。那些来找麻烦的人,我并不惧怕。” 她是不是被爹爹小看了?
“不可以!”古尘斩钉截铁地摇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他语重心长地解释道,“兮儿,你的能力过于惊世骇俗,与这世间常理相悖。世人愚昧,对于无法理解、超出认知的存在,第一反应往往是恐惧与排斥,继而便是讨伐与毁灭。你那些法术,一旦施展,必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我不需要他们接受。”梦兮语气平淡,对那些无关人等的看法毫不在意。
“但你生活在此间世界!”古尘加重了语气,“既然归来,便要学着适应这里的规则。一人之力,终有穷时,爹爹不希望你陷入那般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的目光投向桃林深处,那条通往外界的小径,声音里带着一丝飘渺的怅惘,“待此间事了……风平浪静之后,你再回来。”
只是,到了那时,他这具残破的身躯是否还能撑到再见之日,便是未知之数了。
梦兮看着父亲眼中那深沉的担忧与不舍,虽然无法完全理解他所有的顾虑,但能感受到那份真切的关怀。
她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好,我听爹爹的。”
跟着百里东君离开时,梦兮一步三回头。
古尘站在院门口,对着她温和地笑着,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安心离去。
梦兮转回头,不再看他,却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位置。
那里,有一种陌生的、空落落的感觉在弥漫,带着微微的酸涩。
这是什么感情?她不知道,也无法命名。只觉得不太舒服。
百里东君在一旁察觉到她的异样,连忙安慰道:“别担心,只是暂时离开而已。师父他武功高强,一定会没事的。等事情过去了,我们就回来。” 他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
离开乾东城后,百里东君购置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车厢里铺着厚厚的软垫。
他细心地将梦兮安置在车内,严严实实地拉好了帘子,确保不会有阳光直射进来。
现在的百里东君,可不会单纯的以为梦兮只是“不喜欢”阳光了。
他知道,阳光对于残魂状态的她而言,是一种消耗,会加剧她魂力的消散,让她不得不耗费更多力量来维持凝实的状态。
马车辘辘前行。车厢内,梦兮侧卧在软榻上,原本平静的面容渐渐染上了一丝痛苦。她紧闭着双眼,长睫不安地颤动着,秀气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从百里东君那里汲取来的阳气,已然所剩无几。
魂体深处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感和空洞感,仿佛随时都会维持不住形态,变得透明、消散。
她感觉自己的力量正在一点点流逝,如同沙漏中的细沙。
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气若游丝的呼唤:
“东君……?”
若非百里东君虽在外面驾车,却始终分出一半心神密切关注着车厢内的动静,他几乎要错过这声微不可闻的呼唤。
“怎么了?梦兮!”他心头一紧,立刻勒住缰绳,停下马车,迅速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只见梦兮蜷缩在软榻上,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唇色也淡得几乎看不见,整个人透着一股易碎般的虚弱。
她微微抬起手,指尖竟隐约透出一丝不正常的、近乎虚幻的透明感!
百里东君心中大惊,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那触感比以往更加冰凉,仿佛握住的是一块正在融化的寒冰。
“我能做什么?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帮你?”他急切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梦兮艰难地撑起身子,百里东君赶紧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
她顺势靠进他怀里,抬起头,一双带着水汽的眸子望进他焦急的眼中。
她抬起冰凉的小手,轻轻搭在他的脖颈后,微微向下施加了一点力道。
百里东君被她指尖的寒意冰得微微一颤,但立刻会意,主动顺从地低下头,将脸庞凑近她。
冷,如同亲吻一块寒玉。
这是梦兮的唇瓣贴上来时,百里东君脑海里唯一的感受。
但此刻,他心中没有丝毫旖旎,只有满满的心疼。
他伸出手臂,紧紧地、保护性地拥抱住她娇小而冰冷的身躯,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与此同时,一股精纯的、带着生命活力的气息,不受控制地从他体内流转,通过紧密相贴的唇瓣,缓缓渡入梦兮的体内。
这感觉……有些熟悉。
百里东君猛地瞪大了眼睛!
那一晚,那个被他当作极致美梦的夜晚,梦兮吻他时……似乎也有这种隐约的、力量被轻微牵引的感觉!
只是当时,他所有的感官和心神都被“梦兮在亲吻他”这个巨大惊喜所淹没,完全忽略了这细微的异样。
所以……那不是梦!
一吻结束,梦兮原本苍白的脸颊恢复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血色,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神也重新变得清明。
她指尖那令人心惊的虚幻感也消失了,重新变得凝实。
而百里东君,则感到一阵轻微的虚弱感袭来,精神稍显萎靡,但并不严重,仿佛只是熬了一个夜。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尚残留着冰凉触感的唇瓣,心情复杂难言。
所以,梦兮对他……可能并非男女之间的喜欢,更多的,是一种生存本能下的……汲取和利用吗?
这个猜想,像是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了他的心口,带来一阵混合着失落、难过和些许苦涩的滋味。
然而,这丝负面情绪很快便被另一种情绪取代——庆幸。
庆幸自己拥有她所需要的东西,庆幸自己能在她最虚弱的时候帮到她。
只要她安然无恙,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罢了,罢了。
百里东君看着怀中气息逐渐平稳、依赖地靠着他的梦兮,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师父说得对,梦兮现在是残魂,无法感知,理解情感。
没关系,他可以等。等她灵魂融合完整,等她真正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他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让她懂得,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