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夏夜,粘稠而沉寂,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丝白日未散尽的燥热,悄然渗入室内。
池骋陷在沙发里,意识在疲惫与恍惚的边缘游弋,最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着,沉入一片混沌的暖流之中。
梦境来得毫无征兆,又如此清晰可辨。仿佛只是眨眼的瞬间,她便出现在咫尺之遥。
岳悦的身影,带着他记忆中分毫不差的气息,亭亭玉立。他甚至能“看”到她眼中那熟悉的、微微惊愕的光芒。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清醒时筑起的、名为理智的脆弱堤坝。
“唔……”一声模糊的、饱含了所有思念与渴望的叹息,不受控制地从他唇间逸出。他甚至来不及分辨这是梦是幻,身体已先于意识而动——
他俯身,准确地攫住了那双在臆想中描绘过千百遍的唇瓣。
真实的触感!温软得不可思议!
这突如其来的、过于“真实”的接触,让梦境中的岳悦彻底怔住。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她才如梦初醒,带着真实的慌乱,双手用力抵上他的胸膛,试图拉开这令人晕眩的距离。
“你是谁?池骋?不对啊,池骋明明——”
她的声音带着惊疑,尾音急促地上扬,像受惊的鸟雀。然而,未竟的话语,再次被他以不容置疑的、近乎虔诚的方式封缄。这一次的吻,不再是试探,而是沉沦的开始。
他贪婪地汲取着那份只存在于想象深处的气息,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魂俱醉的幽香,丝丝缕缕缠绕着感官,与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的臆想严丝合缝地重叠。这梦境,真实得令人窒息。
一种失序的、不容抗拒的力量驱使着他。他手臂收紧,轻易地将她轻盈的身体揽入怀中,横抱而起。脚步沉稳,目标明确地走向那扇虚掩的门——
方才,另一个模糊的“池骋”身影消失其中的地方。怀中的岳悦微微瑟缩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怯怯地响起:
“你要做什么?”
池骋的唇角,在迷离的光影中勾起一道极浅、极深的弧度。那并非刻意的诱惑,而是长久压抑的渴望终于寻到罅隙喷薄而出的自然流露。
他微微低头,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声音低沉,如同从灵魂最幽暗、最炽热的缝隙中艰难挤出,带着久旱逢霖的干涩与滚烫:
“自然是……品尝你。”
这短短几个字,不再是轻佻的调笑,而是承载了无数个白昼里被理智冰冷铁链牢牢禁锢的灼热渴望。
它们像被强行压缩的星火,此刻骤然释放,带着燎原之势,无声无息地将周围稀薄的空气点燃。
沉默瞬间弥漫开来,厚重得如同骤然垂落的深色天鹅绒帷幕,温柔而彻底地遮蔽了所有清醒时应有的羞赧、踟蹰与道德审视。
在这帷幕之后,只有原始的本能与梦境的法则在无声地流淌。
在肌肤若有似无相贴的瞬间,仿佛有细小的、无形的光点无声炸裂。
那并非刺目的强光,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灼人心魄的暖意。这暖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交融,顷刻间便温柔地吞噬了他整个知觉的疆域。
时间的概念消融了,空间的界限模糊了,如同被投入一片无垠的、温热的暗海,意识随波逐流,如同被命运湍急的潜流裹挟的一叶扁舟,向着未知的深渊沉浮。
所有的感官被梦境无限放大、拉伸,敏锐到极致。
每一缕最细微的触碰,每一次最轻微的摩挲,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深入骨髓的涟漪与战栗。
这感觉,像是在攀援一座无形的、由纯粹热量构筑的通天塔。
每一次沉重的喘息,每一次加速的心跳,都成为攀爬这灼热之塔时在阶梯上刻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向上,向上,向着那似乎触手可及、能将灵魂都熔铸为永恒的炽热顶点……
就在那灼热的浪潮即将攀升至最辉煌的峰巅,即将把一切化为凝固的、不朽的瞬间——
“咔嚓!”
世界毫无预兆地碎裂了,如同精致的琉璃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轰然崩塌成亿万冰冷的碎片。
……
池骋猛地睁开双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尾被强行拖拽上岸、濒临窒息的鱼,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现实里微凉的空气。
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卧室黑暗,熟悉的天花板轮廓在模糊的视线中渐渐显现。
溺水般的窒息感尚未完全褪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
一种巨大的、令人心悸的空虚感攫住了他。
他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迟疑,抬起一只手,在身侧那片空茫的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
指尖所及,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凉。刚才分明那样真切地拥抱着、感受着的存在——
那温软的触感,那令人迷醉的暖意——此刻竟如同指间流沙,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彻骨的、嘲讽般的寒意。仿佛他只是在深夜徒劳地摸索一块记忆中温润、实则从未存在过的暖玉。
空气里,没有她发间清幽的冷香,没有她温热的、带着独特韵律的吐息。
只有夏夜固有的气息,混合着窗外泥土的微腥、露水的潮湿,以及家具表面不易察觉的浮尘味道,丝丝缕缕,冰冷地钻入鼻腔,残酷地宣告着现实的回归。
“呵……”
一声极轻、极哑的短促气音从他喉间逸出,带着浓重的自嘲与无尽的疲惫。
梦境的余温,那曾紧紧包裹着他、令人晕眩的暖意,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从他每一寸皮肤上剥离、消散。如同退潮时遗留在沙滩上的浅浅水痕,无论多么努力地挣扎,也迅速被下方冰冷而贪婪的沙砾吸吮殆尽。那曾经充盈四肢百骸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热流,在清醒的瞬间竟诡异地逆转,化作一种更加深刻、更加刺骨的寒凉,从骨髓深处幽幽渗出,向四肢蔓延。
他抬起手背,重重地抵住发烫的额头,仿佛这个动作能徒劳地锁住那最后一丝正飞速溜走的虚幻温度。那刻骨铭心的触感,那细腻如瓷的肌肤纹理,那记忆中起伏的山峦与幽谷的轮廓……所有在梦中清晰无比的细节,此刻都在清醒的空气里片片剥蚀、风化,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迅速归于无形,再也无法拼凑。
“…………”
沉重的静默在黑暗中无限蔓延,压得人喘不过气。唯有他胸腔里那颗兀自狂跳不止的心脏,还在徒劳地证明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幻梦。
而在意识无法触及的另一片空间,在另一张被夜色笼罩的床榻上,另一场属于他人的、耗费心神的风雨亦刚刚平息。
吴所畏满足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手臂慵懒地搭在身侧温软的身躯上,沉重的眼皮缓缓阖拢,几乎是瞬间便沉入了无梦的酣眠。
那均匀的呼吸声,与池骋这边死寂的清醒,形成了黑夜中最遥远而冰冷的两个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