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数到十之后会发生什么,因为从来没人敢听完。
方知月先是警惕地朝窗内望了望,确认没有异常,才用手指轻轻将窗户推开一些。
一道缝,刚好够一个人侧身钻进去。
她手一撑窗台,整个人便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落地时只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像一小撮尘土掉在地上。
河秀映紧随其后,动作同样利落。
她的马尾辫在空中甩了一下,也消失在窗框里。
洗衣房里一片漆黑,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黏稠的黑。
只有角落里几台滚筒洗衣机上的指示灯,在闪烁着幽绿的光,把洗衣机金属的外壳照得像一个个蹲伏着的铁皮怪兽。
绿光一明一暗,映在两人脸上,把她们的脸色也衬得发青。
空气中弥漫着廉价洗衣粉的刺鼻香味,是那种工业香精兑出来的假惺惺的柠檬味,闻久了叫人头晕。
更要命的是,这股味道里还混着一股下水道反上来的腥臭,两种气味拧在一起,钻进鼻腔,让人直犯恶心。
地面湿漉漉的,踩上去总觉得脚底打滑,不知道是漏水还是永远干不了的潮气。
方知月冲河秀映摆了摆手,示意她跟上。
两人没有在此地停留,一前一后穿过洗衣房。
那些洗衣机的滚筒玻璃门里,黑洞洞的,倒映出她们俩模糊扭曲的影子,她们走动,影子也跟着晃,像是被困在里面的另一个自己。
她们来到通往一楼走廊的门前。
这扇门是铁皮的,刷着一层早就剥落得差不多的绿漆,摸上去又冷又硬,像停尸房的门。
方知月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屏息凝听。
外面很安静。
安静得过分了。
只有走廊尽头那盏年久失修的日光灯管,在发出“滋……滋……”的、永不疲倦的电流声。
灯管里的光衰弱得厉害,光线一明一暗,闪烁的频率很不稳定,有时候亮一下,紧接着就暗上好几秒。
就是这种断续的光,将长长的走廊切割成无数明暗交替的危险地带。
亮的地方惨白一片,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暗的地方则是一团化不开的浓墨,鬼晓得里面藏着什么。
方知月对河秀映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安全。
然后她用两根手指,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拧开了门把。
老旧的锁芯发出“咔”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响得像一声枪响。
两人立刻僵住,等了好几秒,确认外面没有别的动静,才把门拉开一道缝。
她们的宿舍在三楼。
从一楼到三楼,有两段楼梯,三条走廊。
段段路途,都潜藏着不同的“规则”和“东西”。
这些规则没人写下来,全是学姐学长们口耳相传,用血和泪换来的教训。
违反规则的下场,没人愿意去想。
两人猫着腰,把身体压到最低,贴着墙壁底部的阴影,小心移动。
墙皮受潮,鼓起一个个水泡,摸上去又软又凉。
她们必须在灯光闪烁的间隙,从一片阴影快速窜到下一片阴影,绝不能在光亮的地带停留。
脚下的油毡地面因为常年潮湿而有些发黏,走在上面,鞋底像是被胶水粘住,只是抬脚,就会带起一阵轻微的“嘶啦”粘连声,在这空旷的走廊里,被放大了好几倍。
走廊两边的宿舍门全都紧闭着,门上的小窗户都被报纸和布帘糊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一丝光亮。
整条走廊死气沉沉,像一条通往地狱的甬道。
就在她们即将抵达一楼楼梯口的时候,前方走廊尽头的黑暗中,传来了一阵有节奏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咔哒……”声。
来了。
方知月和河秀映的瞳孔猛地一缩。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连半秒钟的犹豫都没有,立刻停下脚步,闪身躲进楼梯下方一个堆满废弃课桌椅的角落里。
这个角落是她们早就观察好的藏身点。
里面塞满了断腿的椅子、开裂的桌面,还有几只破烂的篮球,上面落满灰尘,散发着陈腐的木头味。
两人蜷缩在最里面,找了张最大的破桌子挡在身前,从桌腿的缝隙里紧张地向外窥探。
声音由远及近。
“咔哒……咔哒……刮擦——咔哒……”
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复杂。不光有机械的转动声,还混杂着尖锐的刮擦声,像是有人用指甲在玻璃上用力地划。
一个由无数废弃文具和教具拼接而成的人形怪物,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
它正好走到那盏闪烁的日光灯下面,惨白的光照亮了它扭曲的构造。
它的“躯干”是几十把长短不一的木质戒尺和塑料三角板,用生了红锈的铁丝胡乱捆绑在一起,铁丝的末端尖锐地翘着,闪着寒光。
它的“四肢”则是成捆的、断裂的铅笔和圆珠笔。
当它走动时,那些锋利的断裂笔尖就在油毡地面上划出一道道平行的白痕,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就是方才听见的噪音来源之一,有些笔甚至还有墨水,在地上拖出黑蓝色的污迹。
而它的“脑袋”,是一个破碎的、只剩下不到一半的地球仪,架在一个生锈的金属支架上。
地球仪的表面坑坑洼洼,上面还残留着模糊的大陆板块和经纬线。
在地球仪巨大的破口处,黑洞洞的,里面塞着一个不断旋转的、老旧的金属削笔刀。
削笔刀的刀刃已经卷了口,但依旧在固执地转动,发出那阵规律的“咔哒咔哒”噪音,仿佛在削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这是“夜间巡查员”之一,学生们私下里称呼它为“文具聚合体”。
它的巡逻规则很简单:
宵禁之后,不允许任何“不整洁”的东西出现在走廊里。
这里的“不整洁”,定义非常宽泛,可以是一片掉在地上的纸屑,一滴不该有的水渍,甚至……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它眼里,活人也是一种“污渍”,需要被“清理”。
“文具聚合体”的移动速度不快,一步一步,拖沓又沉重,但很有压迫感。
走动起来,这东西全身的零件都会互相碰撞,发出戒尺拍打、铅笔折断、铁丝摩擦的杂乱声响,像一堆即将散架的垃圾,却又透着一种诡异的生命力。
它从楼梯口经过,离她们藏身的角落不到三米。
破碎的地球仪脑袋机械地转动着,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用那个黑洞洞的破口“扫描”着周围的一切。
日光灯的闪烁让它的影子在墙壁和地面上拉长又缩短,张牙舞爪。
方知月和河秀映蜷在角落里,屏住呼吸,连心跳都放缓到了极限。
方知月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衣服,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她死死地盯着那东西,生怕它会突然停下来,把脑袋转向她们这边。
河秀映更是紧张,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方知月的衣角。
“文具聚合体”在楼梯口停顿了一下。
它的地球仪脑袋正好转向她们藏身的角落。
那一刻,时间像是凝固了。
方知月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那东西脑袋里削笔刀“咔哒、咔哒”的转动声。
然而,它只是停了几秒钟。
或许是角落里的黑暗足够浓重,或许是那些废弃桌椅的气味掩盖了她们活人的气息。
它脑袋里的削笔刀转动声没变,又机械地把头转了回去,继续沿着既定的路线,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咔哒……刮擦……咔哒……”
声音慢慢远去。
直到那东西的脚步声和刮擦声彻底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最后一点回音也被黑暗吞没,她们才敢从角落里出来。
两人浑身僵硬,腿脚都有些发麻。方知月扶着桌子站起来,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刚刚那几分钟,比跑了一千米还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