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月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
门轴发出冗长而疲惫的呻吟，像一头被惊扰的巨兽。
一股更加浓烈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能将人掀个跟头的蛮横力道，几乎要将她肺里的空气全部挤占。
酒馆里喧嚣鼎沸，像是一锅煮开的、沸腾的钢铁浓汤。
矮人们用巨大的陶制酒杯痛饮着颜色深黑的啤酒，杯壁厚重得能用来砸碎颅骨。
他们粗犷的笑骂声混杂着杯底砸在橡木桌面上的沉闷巨响，震得天花板横梁上的百年灰尘簌簌落下，在昏黄的油灯光线下，化作一场永不停歇的细微尘暴。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野蛮的生命力，喧嚣，鲜活，毫不掩饰。
吧台后面，一个胡子被精心编成复杂辫子的矮人，正用一块看不出原先颜色的抹布，费力擦拭着一个巨大的黄铜酒杯。
他的辫子里串着打磨光滑的兽骨与磨损的铜币，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
他胳膊上的肌肉虬结贲张，比方知月的腿还要粗壮，青色的符文纹身从他紧绷的背心袖口下蜿蜒而出，覆盖了整条小臂。
方知月走到吧台前，台面冰冷而坚硬，上面刻满了刀痕与烫印，记录着无数个醉酒的夜晚。
她将一枚银币从指间推出，银币在粗糙的吧台上滑行，最终停在酒保面前。
“一杯熔岩暖啤，再打听点消息。”
酒保接过银币，看也未看，那枚钱币在他布满厚茧的掌心消失，他只是头也不抬地转过身。
他从一个黄铜龙头下接酒，那龙头雕成咆哮的龙首，嘴里不断冒出滚滚热气。
深红色的啤酒注入杯中，翻涌着厚重绵密的泡沫，像极了缓慢冷却的岩浆。
他将酒杯重重推到她面前，杯底与石质吧台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说。”
他的声音像两块花岗岩在互相摩擦，低沉，沙哑，不带任何情绪。
“我想找个懂行的人，看看这个。”
方知月伸出手，心念微动，将那把【泣银哀鸣叉】轻轻放在吧台上。
音叉通体银白，有月光般的清辉在其上流淌，与周围粗砺、油腻、昏黄的一切格格不入。
它静静躺在那里，像一滴凝固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眼泪。
酒保的目光只在音叉上瞥了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混杂着厌恶与迷信的抵触。
他擦拭酒杯的动作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停顿，随即又恢复了原先麻木的节奏。
“城东，熔炉区，找‘顽固的铁胡子’博林。”
他吐出这个名字，仿佛那几个字也带着铁锈味：
“他是这里手艺最好的铁匠。不过，他看不上眼的活儿，你就是把一座金山堆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接。”
方知主没有追问，只是端起那杯熔岩暖啤。
酒杯入手滚烫，几乎要灼伤她的掌心。
她抿了一口。
啤酒的暖意瞬间从喉管滑入胃里，然后炸开。
一股辛辣的、类似姜汁的味道刺激着她的味蕾，紧接着是麦芽的醇厚与某种矿物的微苦。
一股热流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驱散了她进入此地后一直感受到的、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冷，连太阳穴的刺痛都缓解了几分。
她放下酒杯，酒液只下去了一小口。
她转身离开，将背后那片震耳欲聋的喧嚣关在身后。
熔炉区的空气更加灼热，这里的道路两旁不再是酒馆或民居，而是一间间敞开着大门的铁匠铺。
叮当的打铁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永不休止的乐章，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焦炭、热金属和淬火油混合的浓烈气味。
火光从每一间铺子里喷薄而出，将狭窄的街道映照得忽明忽暗。
方知月找到了博林的铁匠铺。
相比于周围那些吞吐着烈焰、仿佛巨兽之口的锻炉，博林的铺子显得很小，甚至有些寒酸。
门口没有招牌，只是简单地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战锤。
铺子内里，墙上挂着几件已经完工的武器，一把寒光闪闪的单手战斧，一件链甲，甲片细密，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一个胡子被一丝不苟地编成三股长辫的老矮人，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块矮凳上。
他满脸严肃，皱纹深深刻在额头与眼角，像山岩的纹理。
他正用一把小锤，在一块被夹钳固定住的、烧得通红的铁锭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他的动作精准而富有韵律，每一次敲击都落在同一个点上，力道分毫不差，飞溅出的火星像一群受惊的萤火虫。
整个铺子里，只有他专注的敲击声，与外界的喧嚣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区隔。
“博林大师？”
方知月的声音清冷，在这片叮当声中显得有些突兀。
老矮人停下手中的活计。
他缓慢地转过头，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浑浊眼睛扫了她一眼，目光中没有好奇，只有被打扰的不悦。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方知月手中的银色音叉上，眉头立刻紧紧锁了起来。
“我不接这种活。”
他的声音粗鲁得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石头，他挥了挥那只握着小锤的手，手背上青筋毕露，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不耐烦与鄙夷：
“我这里只卖成品，或者接受有明确图纸的订单。我打造的是能劈开头颅、能斩断龙鳞的家伙，不是来鉴定你这些来路不明的小玩意儿。”
他站起身，走到淬火槽边，将手中那块再次烧红的铁锭猛地插了进去。
刺啦一声巨响，大股白色的蒸汽腾起，带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东西……”
他哼了一声，鼻翼翕动，像是闻到了什么极其难闻的气味：
“……带着一股子眼泪的咸味，晦气！一股子女人哭哭啼啼的酸腐气！矮人用心血和火焰铸造荣耀，不碰这些软弱无力的东西！”
他粗暴地将铁锭从水里捞出，扔在一旁的废料堆里，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想知道它是什么，就去‘锻造师公会’！”
他用下巴朝着城市中心的方向点了点：
“只有那些整天坐在议事厅里、胡子都快掉光了、吃饱了撑着的老家伙，才有闲工夫去研究这些花里胡哨的古董。”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方知月，重新从火炉里夹出一块新的铁坯，举起他的小锤，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用震耳的噪音，表达着他的驱逐之意。
方知月蹙起眉头，沉默地站在原地。
老矮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源自骨子里的、对这件物品的排斥感，是如此真实而强烈。
她伸出手指，指节轻轻敲了敲身旁那座冰冷而坚硬的铁砧，发出清脆的叩击声，与老矮人的锤声形成了短暂的对位。
她收起那把惹人厌烦的音叉，不再多言。
她转身，迈步走出这间狭小的铺子，朝着城市中心那座更加宏伟的建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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