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二的月光像浸了水的素纱,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洇染成青白色。
刚刚和贵妃的聊天让人烦闷。
皇帝穿着明黄常服,在贴身太监进忠的随侍下往延禧宫去。
廊角蟋蟀躲在青砖缝里振翅,声线里裹着夜露的凉:
【这丫头怎么今天晚上等在这里,难不成算到了皇帝会来?】
临近花房,皇帝忽见前头花影里蜷着个素色身影,肩头微微发颤。
抬手止住太监通报,皇帝轻轻上前,借着灯笼昏黄瞧见那宫女正拿帕子抹脸。
那宫女鬓角还沾着片凌霄花瓣,月白色裙角被露水洇湿半截,像朵被雨打歪的白芙蓉。
“你是哪宫的宫女,为什么半夜躲在这里哭?”皇帝声音放得极轻。
魏嬿婉猛地抬头,鬓边花瓣飘落:
“奴、奴婢给皇上请安!”
她慌忙跪地,指尖绞着帕子,眼尾泛红如沾了晨露的胭脂瓣。
“方才整理花房,见凌霄花被夜露打落了几枝,一时……一时有些想念家人。”
皇帝微怔。
这声音耳熟得紧,瞧着也有些面熟——眼前宫女穿半旧藕荷衫,腕间没戴任何饰物,倒比钟粹宫时更清瘦了些。
正疑惑间,流萤从她发间飞过,月光恰好漫过她低垂的眉眼,皇帝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她。
“你可是……之前钟粹宫伺候永璜的魏嬿婉?”
魏嬿婉故作惊惶般后退半步,帕子攥得指节泛白:
“皇上竟还记得奴婢的名字……”
她咬着唇低下头,身旁凌霄花随着动作轻颤。
皇帝心头一动。
从前在钟粹宫见她,只觉得这宫女十分伶俐。
此刻瞧她眼尾泪痕未干,偏又强作镇定的模样,倒比钟粹宫时更多了几分惹人怜爱的楚楚风情。
“既在花房,可还顺心?”
他忽然瞥见她袖口露出的手背,几处淡红勒痕混着细小划伤,显然是日日与花枝打交道留下的,“朕看你方才对着凌霄花哭,可是偏爱这花?”
魏嬿婉指尖抚过地上的凌霄花瓣,轻声道:
“奴婢如今在花房当差,每日看着这些花儿开了又谢,总想起阿玛在世时,家里小院种的也是凌霄花。他说这花攀着墙能爬老高,像极了……像极了我们这样的人,总得借着点力才能往上走。”
这话听在皇帝耳中,竟比海贵人平日里的温柔细语更熨帖。
他忽然想起纯妃说她“伺候不尽心”,想起那日巧遇时她的机敏聪慧,再看眼前这双含着水光却倔强的眼,心底忽而生出股怜惜来。
“朕身边正缺个懂花草的宫女,你可想来朕身边当个御前宫女?”
皇帝话音未落,魏嬿婉却猛地摇头:
“奴婢不敢!纯妃娘娘说钦天监算出奴婢命数与皇上、大阿哥相克,才将奴婢打发到花房的。奴婢纵有千般心愿,也不敢再冲撞了皇上……”
她话未说完,皇帝已沉了脸色。
想起前日在钟粹宫,纯妃提起魏嬿婉时那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又想起海贵人在树后偷听时的鬼祟,心头怒意翻涌。
好个“命数相克”,分明是故意刁难!
皇帝语气冷下来,“夜深露重,你一个弱女子还在当差,成何体统?快回去休息吧。”
他转头吩咐进忠,“去查查花房的差事是如何分派的,若有人苛待下人……”
魏嬿婉垂眸掩去眼底暗喜,面上却仍作惶恐:“谢皇上恩典,是奴婢办事不利索,所以才夜间当差。”
皇帝没再多言,转身离开,身上还沾着凌霄花的香气。
是夜,皇帝在延禧宫坐了小半个时辰,听海贵人絮絮说着冷宫的如懿,心思却全在那朵凌霄花上。
海贵人端来的玫瑰酥甜得发腻,倒不如花房里那丫头袖口沾的凌霄花香来得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