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阮语指着其中一页的合影：一群西装革履的人站在钢厂门前，标题是"青川钢铁厂技术改造项目组"。在第二排最边上，一个年轻女子微笑着看向镜头——那是二十多岁的阮语母亲。而在照片说明中，赫然标注着："技术顾问阮雯(左三)与项目组成员"。

"这...是你母亲？"周暮沉的声音有些干涩。

阮语点头，手指微微发抖："她从没提过在钢厂工作的事..."

李老师突然凑近照片："阮雯？我记得她！当年钢厂事故调查组的成员，后来调去省城了。"他指着照片前排一个微胖的男人，"这是当时的厂长刘振业，事故后不久就升迁了。"

周暮沉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猛地合上年鉴，声音紧绷："我们该走了，李老师。关于图书馆的事，我会想办法。"

走出图书馆，两人都沉默不语。阮语的大脑飞速运转——母亲参与过周父事故的调查？为什么从未提及？那文件夹里的报告又隐藏着什么？

"去吃点东西吧。"周暮沉最终打破沉默，"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面馆。"

老刘面馆的招牌已经褪色，但店内整洁明亮。老板娘见到周暮沉，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不一会儿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你小时候常来？"阮语搅动着面条，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

"嗯。"周暮沉摘下眼镜擦拭，"每次考试考得好，我爸就带我来这里加餐。"

他低头吃面，镜片上蒙了一层雾气。阮语鼓起勇气："关于那张照片..."

"不关你的事。"周暮沉打断她，"过去那么久了。"

但阮语能看出他在勉强压抑着什么。面馆的电视正在播放新闻，突然插播了一条快讯："维筑设计董事长张维今日抵达青川，就老城区改造项目与镇政府签约..."

画面切换到签约现场，张维西装革履地与官员握手。周暮沉盯着屏幕，筷子在碗边敲出清脆的声响。

"他亲自来这种小项目？"阮语疑惑道。

"醉翁之意不在酒。"周暮沉冷笑，"青川要申报历史文化名城，重建预算上亿。更重要的是..."他压低声音，"老钢厂地块要开发商业综合体，那是块肥肉。"

回周家的路上，两人各怀心事。周暮沉家的老房子在三楼，楼道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推开门，阮语惊讶地发现虽然家具陈旧，但处处整洁温馨。墙上挂着周暮沉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几张铅笔素描。

"我妈画的。"周暮沉顺着她的目光解释，"她没受过专业训练，就是喜欢。"

阮语在一张全家福前驻足——年轻的周父周母站在钢厂门前，中间是戴红领巾的小周暮沉，笑得灿烂。

"我睡沙发，你住我房间吧。"周暮沉拎起她的行李，"已经换过床单了。"

阮语刚想推辞，手机突然响起。是母亲。她犹豫了一下，走到阳台上接听。

"你在哪儿？"母亲的声音异常尖锐，"方芹说你请假了？"

"我...出来散散心。"

"别骗我！"母亲几乎是在吼，"刘阿姨刚在青川看到你和那个建筑师在一起！阮语，你疯了吗？追着男人跑到那种地方？"

阮语握紧手机："妈，我只是..."

"立刻回来！"母亲打断她，"陈总监明天约你吃饭，我答应了。"

"我不会去的。"阮语压低声音，"妈，我在青川发现一张老照片，你以前在钢厂工作过？"

电话那头突然死一般的寂静。几秒钟后，母亲的声音变得异常冰冷："谁给你看的照片？周家人？"

"不是，是在一本旧书..."

"听着，立刻离开那里。"母亲一字一顿地说，"那家人没安好心。当年的事很复杂，你不了解..."

"什么事？"阮语追问，"和周暮沉父亲的事故有关吗？"

"回家再说。"母亲挂断了电话。

阮语站在阳台上，浑身发冷。夕阳把整个家属区染成血色，远处钢厂的烟囱静静矗立，像一座墓碑。

"还好吗？"周暮沉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两杯茶。

阮语不知如何回答。她接过茶杯，热气氤氲中看到周暮沉关切的眼神，胸口一阵刺痛。

"我妈妈...她好像认识你父亲。"

周暮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书柜，从底层抽出一个文件夹："今早我去医院拿了我爸的换洗衣物，发现了这个。"

阮语翻开文件夹，里面正是她在医院抽屉看到的那份事故调查报告。在最后一页的"调查组成员签字"栏中，第三个签名被墨水涂抹过，但依稀能辨认出"阮雯"两个字。

"我不明白..."阮语的声音发抖。

"我查了一下。"周暮沉的声音异常平静，"当年事故后，钢厂请了省里的专家组成调查组。你母亲是冶金系统的技术骨干，被临时抽调。"

他翻到报告结论页，指着那段文字："报告认定事故主要责任在当班工人操作失误，即我父亲。但根据我这些年收集的资料，实际上是管道材质不达标，而采购这批劣质材料的..."

"是谁？"阮语抬头，心跳如鼓。

"当时的副厂长刘振业。"周暮沉直视她的眼睛，"也就是现在维筑设计的幕后老板，张维的岳父。"

阮语感到一阵眩晕。所有的碎片突然拼合在一起——母亲参与的调查，被篡改的责任认定，张维与周暮沉的恩怨...

"我需要和母亲谈谈。"她艰难地说。

周暮沉点点头，突然手机响起。他接听后脸色骤变："好，我马上过去。"

"怎么了？"

"医院...我爸突然高烧不退。"周暮沉抓起钥匙，"你先休息，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阮语坚持道。

夜色中的医院走廊显得格外漫长。周父被转入监护病房，医生说是肺部感染引起的高烧。透过玻璃窗，阮语看到老人痛苦地喘息，周暮沉站在床边，背影紧绷。

一位护士走过来："你是家属？需要签个字。"

阮语摇头："我是...朋友。"

"哦，就是老爷子一直念叨的阮丫头？"护士笑了，"他下午精神好的时候，一直在说你。"

阮语心头一热："他说我什么？"

"说你有主见，不像他儿子那么倔。"护士递给她一杯水，"还说...希望有机会去参加你们的婚礼。"

阮语差点呛到，护士笑着走开了。她望向病房，周暮沉正弯腰为父亲擦汗，动作轻柔。这一刻，她突然无比确定自己的心意。

两小时后，医生宣布周父病情稳定下来。周暮沉精疲力尽地走出病房，看到阮语还在长椅上等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一直在这？"

阮语点点头，递给他一杯热咖啡："叔叔没事了？"

"嗯，睡了。"周暮沉在她身边坐下，肩膀微微垮下，"医生说...年纪大了，恢复起来慢。"

阮语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那份报告...你父亲知道签字的是我母亲吗？"

周暮沉摇头："我不确定。但他今天坚持要见你...也许有某种直觉。"

"明天我回省城找母亲问清楚。"阮语下定决心，"如果她真的..."

"别太自责。"周暮沉轻声打断她，"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无论真相如何，都不是你的错。"

夜更深了。医院的走廊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护士站的灯光依然明亮。阮语不知不觉靠在周暮沉肩上，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气。

"图书馆的事..."她突然说，"我们能不能做点什么？"

周暮沉微微侧头，脸颊轻触她的发丝："比如？"

"我是编辑，你是建筑师。"阮语坐直身体，眼中闪烁着光芒，"我们可以整理出那些珍贵书籍的清单，争取媒体关注。也许能改变拆迁决定？"

周暮沉凝视着她，嘴角慢慢上扬："明天去找李老师？"

"嗯。"阮语点头，"还有...我想看看那本年鉴里更多关于钢厂的资料。"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达成了某种共识。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两个紧挨着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