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吾旧

这女孩绝非寻常之辈。即便面对自己几近疯狂的模样，她也未曾流露出半分惧意。相反，她抬手拭去对方的眼泪，声音温柔却坚定：“别哭。”

这是她五百年间从未触及过的温柔。曾经，世间的每一个人都对她投以厌恶的目光，将她驱赶，无人敢靠近她的身旁。

但偏偏一个纯真可爱的小女孩给她一丝温暖。

她恢复了常态，轻轻牵起女孩的手，语气温和如常，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女孩道:“慕桐。阿娘说是梧桐的梧。”

钟离鸿影的心底忽然涌起一个念头，那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她再也不想独自承受这份孤寂，再也不愿被怨灵缠绕、吞噬。她要带慕桐回家，这是她应得的，是世道亏欠她的补偿。她的双手紧握成拳，眼中燃烧着决然的光芒，仿佛天地间再没有什么能阻挡她的步伐。

她让小慕桐去自己家做客。小慕桐看这个姐姐温和漂亮，不像是坏人，就跟着去了。

之后钟离鸿影抹去慕桐以前的所有记忆。

她一时也压着住了自己的怨灵。

她一手培育她长大，悉心教导她术法，又与她一同嬉戏玩耍。二人之间的关系，仿若亲姐妹般亲密无间。

钟离彤跟着她长大，性子也随她温婉沉着了很多。

两人的态度如此鲜明，他们之间的感情真切而深厚，远超寻常人所能企及。这种情谊稀有且珍贵，如同幸运之神的眷顾。然而，这一切却是钟离鸿影悄然窃取而来的。

但就在今日，她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世间亏欠她的，慕桐却并不欠她分毫。慕桐是个善良而美好的姑娘，不应成为这个残酷世道的替罪者，更不该为她的孤独与怨怼买单。

是她自己不坚定，怎么能让一个小小的姑娘补偿她。她没有家，没有家人。但是慕桐她样样俱全。

她的家人很爱她，知道她失踪后很伤心。后来她的爹娘逝后，她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过。只是钟离鸿影经常会找到他们的坟墓，给她们下跪磕头烧纸，不停给她们道歉。

每到那日上午，她便悄然离去。从前，慕桐始终无法理解其中的缘由，而钟离鸿影只是淡淡地留下一句：“去见两个我愧对的人。”那话语里潜藏的深意，如同一抹掠过心头的阴影，让人无从探知更多，却也让慕桐隐隐感到其中的沉重与无奈。

遇到慕桐前，她只被人对不起过，还是第一次对不起谁。她对不起整个慕家。对不起她爹娘，对不起慕淮，对不起慕梧。

最对不起的还是慕桐。

如今，尘封的往事被层层揭开，怨灵带着无尽的恨意与执念再度苏醒，侵占了她的灵魂。她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所剩时间已寥寥无几。她的心中燃起最后的渴望她要亲口告诉慕桐一切，哪怕这将是她生命尽头的最后一场告别。

听着的慕桐早已泣不成声。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贺烬芜道:“你是怎么完全抹去她的记忆的？”

钟离鸿影气息微弱，仿佛每一口呼吸都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我……正要告诉你们。”他的声音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时断时续，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郑重，“希望你们……在最后，再帮我一个忙。”

贺烬芜没说话，默默等着她说下去:“希望你们去忆念阁，找到小桐的记忆，归还本体。”

锦葵开口:“慕桐房间正南方向的屋子吗？”钟离鸿影点点头。

锦葵刚刚来找慕桐时，感到那间屋子法力撼动。房间门上方摆着亿念阁那个小字。她正要开门去看，又撇到了北方不远处的慕桐，便放弃了。

她曾经在古籍上读到过这种神秘的法术，一种能够将人的记忆抹去并封存的力量。只需找到对应的记忆碎片，将其轻轻打碎，那些被囚禁的过往便会如潮水般涌回主人的脑海，仿佛从未离开过。

钟离鸿影忽然想起近日的一桩事，道：“小桐，你阿爹阿娘如今在杉山偏东之处，抽空去探望他们吧。姐……我要走了。”她心中一痛，暗自思忖：自己还有什么资格自称姐姐？她早已不配。

只是慕桐还是跑过去，趴在她怀里紧抱着她，叫了声:“姐姐。”

钟离鸿影通透笑着应了声。她身型早已模糊透明。慕桐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钟离鸿影未选择被怨灵占据身体。她强行压下。而怨灵无处发泄，就会吃掉自己所在的身体，与宿主一起魂飞魄散。

“小桐，能容我再任性一次吗？就最后一次……求你了。”话语出口的刹那，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一直以来，他总是从容地说着“请你”“帮你”，可这一次，那微颤的声音里满是恳求，是从未有过的卑微与迫切。

慕桐等着她最后一个请求，最后一会愿望。

锦葵心里默猜:求她接任彤离宫？求她不要恨自己？求她好好活下去？

她却轻声说道：“求你，想起来后，不要……忘了我。或者，慢一点忘。姐姐一直爱你……”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随着怨灵一同消散在空气里。慕桐伸出的手徒然抱了个空，指尖只触碰到一片冰冷的虚无。她心底一颤，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瞬，随即骤然爆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姐姐！”直到此刻，她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竟还没来得及给她一个答案。

慕桐涕泪着连声答应叫好。其实不用她说，慕桐这辈子也不会忘了培育自己十三年的钟离鸿影。

这一切都很猝不及防。她其实很想自己也有爱自己的爹娘。但曾经钟离鸿影也浅浅提到一句:“我没有爹娘。”怕激起她的伤心事，从未提过。

但跟着钟离鸿影也是好的，幸运的。以前的家庭，条件不好，若是没有跟着钟离鸿影，她就没有机会修习法术。现在，她反之多了一个家人。

贺烬芜已经从忆念阁出来。手里拖着一只玻璃瓶。玻璃瓶内是淡蓝色的灵气，或是说记忆。

他将那只晶莹剔透的玻璃瓶轻轻递到了慕桐的手中，眼神复杂而深邃。瓶中的液体在微光下泛着淡淡的荧光，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秘密与可能性。他没有多言，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将选择的权利交到了她的手上——是否要揭开过去的帷幕，是否要唤醒那些深埋的记忆，这一切，都将由她自己来定夺。

慕桐犹豫了一下，打碎它。碎片凝聚成法术，转变为记忆，归于她体内。

慕桐想起来很多事。想起还没被钟离鸿影接走前，爹娘拉着她走过日落，带她越过街市，给她买糖。后来还有那个小自己四岁的小弟弟。甚至最后，她看到钟离鸿影在爹娘坟头前下跪磕头。

明明是看起来这么高高在上的人，最后既然沦落到给平民磕头。

这庄事算是化解了，贺烬芜和锦葵也该回去了。

趁天还没亮，她跟着慕桐，坐在日初方向的秋千上。秋千看似很老旧了，应该是刚接来慕桐的时候建的，被搭在阳台。

锦葵问她:“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慕桐点了点头，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锦葵姑娘，谢谢你们。但是接下来，我想留下，接手彤离宫。”

锦葵心中虽已有了答案，却仍忍不住关切地问道：“那慕淮和慕梧呢？”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目光微凝，似乎想从对方的神情中捕捉些许端倪。

“接来一起吧。我想把钟离姐姐教我的，都教给他。不然我要是有事不在，他们也能自保。”锦葵点点头。

过了许久，慕桐主动开口:“钟离姐姐会被打下地府吗？”

“这……可能吧。”虽然她没有伤害生灵。但她擅自封存慕桐的记忆。封存记忆这种大事，一般是要对方自愿。少说，也会有个最轻的罪恶。之后就能顺利投胎转世了。

“姐姐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自己要跟她走的。”这句话如同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锦葵的心头，令她无法开口回应。那话语中透出的坚定与隐隐的痛楚，仿佛将所有的解释都堵在了喉咙口，只剩下一片无声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今日的日出，色彩艳丽而圆满，仿佛承载着无尽的怀念，将那份深沉的情感寄托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