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一枚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鼻腔。我正盯着许芷欣白大褂的下摆出神。那三道被手术室厚重的自动门夹出来的、棱角分明的褶皱,固执地挺立着,像某种无声的宣言。这画面奇异地让我联想到百里守约那蓄力已久,最终却遗憾擦过目标的二技能弹道轨迹。
“脱鞋。”
她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冷淡、干脆,带着手术台上特有的不容置疑。我猛地回神,下意识地缩回那只无意识踩在体重秤金属边缘的左脚。鞋带在空中仓促地甩了半道弧线,狼狈地垂落。
电子屏幽蓝的光微微一闪,定格在“52.3kg”的数字上。几乎就在同时,许芷欣的眉峰已经蹙了起来,那紧锁的弧度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莫名让我联想到花木兰开启重剑形态横扫千军时的架势。她没看我,直接伸手抽走了我腋下夹着的那个印着战队巨大LOGO的黑色外设包。金属拉链的锯齿擦过她放在玄关柜上那本厚厚的、铜版纸封面的解剖图谱,发出一连串细碎又刺耳的刮擦声。
“昨天体脂率跌破8%的系统警报,我还没腾出手来处理。”她的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手术流程,同时手腕一扬,外设包精准地挂在了门后那个孤零零的挂钩上,那动作流畅得如同她在无影灯下向主刀医生递出最趁手的器械。“你们教练,”她终于转过身,目光像无影灯一样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的穿透力,“是打算培养电竞选手,还是制作木乃伊?”
厨房的方向传来破壁机沉闷的嗡鸣,由弱渐强。我望着她走向厨房的背影,她正将一大把深绿色的羽衣甘蓝和一小盒冻得硬邦邦的蓝莓倒进那个透明的容器里。这个瞬间,我才迟钝地意识到——这是同居以来,我第一次在下午三点这个阳光最盛的时刻,在家里看到她。往常这个钟点,她应该正穿着刷手服,站在手术台旁,稳稳地为第三台肺叶切除手术拉着沉重的钩子。
“台风天,门诊量减半。”她仿佛脑后真的长了扁鹊那双能洞察善恶的“诊断目”,头也没回地解释,手腕发力启动机器时,蓝紫色的静脉在她冷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臂皮肤下微微凸起,清晰得有些惊心。“把核桃仁递给我。”她吩咐道,声音被机器的轰鸣盖过一半。
我依言伸长胳膊,去够储物柜顶端那个沉重的玻璃罐。指尖刚触碰到冰凉的玻璃壁,右腕骨内侧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仿佛被砂纸磨过的滞涩感,动作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这细微的停顿没能逃过许芷欣的眼角余光。
“当啷!”
医用不锈钢剪刀脱手,落在坚硬冰冷的石英石台面上,发出刺耳的脆响。她猛地转过身,视线像两束探照灯,瞬间锁定了我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右手。
“右手给我。”她的声音绷紧了,透出一丝不容违抗的严厉。齿间咬着刚从马尾辫上扯下来的黑色发圈,她动作极快地撕开一副新的乳胶手套包装。那层薄薄的、带着滑石粉的冰凉橡胶裹上她手指的瞬间,一股强烈的被控制感攫住了我,让我想起游戏里被东皇太一的大招牢牢吸住、动弹不得的僵直状态。她的拇指,带着一种专业而稳定的压力,精准地按上我右手腕外侧那个小小的骨性凸起——尺骨茎突。
就在她的指腹触及皮肤的刹那,训练室里教练那穿透耳机的、永无止境的训斥声浪,那些关于走位、反应、失误的尖锐指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世界骤然陷入一片奇异的空白寂静。
落地窗外,铅灰色的厚重积雨云低低地压着城市的天际线,正酝酿着今年第七号台风的狂暴。她的呼吸很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息,扫过我掌心那些被机械键盘日复一日磨出来的薄茧。客厅里,沙发垫如同诊查床般被拍打得棱角分明、规整无比,我那件揉成一团的队服随意地搭在上面,旁边就放着许芷欣叠得一丝不苟、如同标准长方体模具般的刷手衣,两者并置,形成一种诡异又莫名的和谐。
大约过了十几秒,也许更长,她终于松开钳制般的手。“伸肌支持带,轻微炎症。”她的诊断像手术报告一样简洁清晰。我的手腕皮肤上还残留着她手指按压的清晰印痕,以及一种奇异的、类似被蔡文姬“弹弹乐”技能连续控制后留下的那种挥之不去的酥麻感。“今晚开始冰敷,”她一边利落地摘下手套,一边走向冰箱,“每次严格控制在十五分钟以内,间隔至少四十分钟。”
裤袋里的手机就在这时震动起来。是战队经理发来的信息,通知今晚原定的训练赛因台风预警临时取消。我抬起头,刚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却看见她正对着腰间突然亮起红色指示灯的医院紧急呼叫器皱眉。那闪烁的幽蓝光芒映在她锁骨处一小块残留的医用胶布上,胶布边缘还沾染着难以完全洗去的、手术室里特有的碘伏棕黄色痕迹。
“急诊,刀刺伤。”她的声音瞬间切换至工作频道,简洁、快速,带着金属般的硬度。扯下那条印着小碎花的围裙的动作迅捷如风,竟让我联想到貂蝉在峡谷中瞬间绽放的大招。她的帆布鞋底毫不犹豫地踩过我刚刚按她要求整理好、摊开在地上的赛事资料,发出纸张被挤压的轻微呻吟。“冰袋在冷冻室第二层,绿色保鲜盒里,”人已经冲到门口,手按在门把上,最后丢下一句命令,斩钉截铁,“不许用你们训练室那个会漏水的!”
防盗门在她身后“咔哒”一声合拢,锁舌咬合的声音清脆而决绝。几乎是同一秒,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轰然砸落,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巨大的落地窗,发出沉闷而连绵的巨响。我独自站在骤然变得空旷的客厅里,目光落在茶几上。那里静静躺着她因为走得太急而忘记带走的听诊器。银质的胸件在柔和的台灯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冷冽的、如同后羿射出的日冕箭矢般的光晕。下意识地掏出手机,解锁,点开相册。最新的一张照片,是今早出门前拍下的她贴在冰箱门上的便签。上面是几行娟秀的字迹,罗列着某位术后患者的饮食禁忌。而在那清单的旁边,空白处,她用简笔画随意勾勒了一条憨态可掬的鲲,上面歪歪斜斜地骑着个眯眼笑的小人——庄周。
电子钟幽暗的红光在黑暗中固执地显示着“02:07”。我是被那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密码锁电子提示音惊醒的——短促的“嘀”一声,接着是门锁机械结构运转的轻响。
玄关感应灯自动亮起,勾勒出许芷欣的身影。她浑身湿透,像是刚从倾盆大雨中捞出来。湿漉漉的刘海紧贴在苍白的额角,几缕发丝蜿蜒着黏在脸颊上。那身浅蓝色的刷手衣领口附近,洇开了一片面积不小的、颜色可疑的暗红污渍,在灯光下显得触目惊心。她进门,一言不发,只是粗暴地将那件吸饱了雨水、沉重无比的外套一把扯下,甩手就扔进了敞着口的洗衣机滚筒里。那个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疲惫和狠劲,瞬间让我联想到游戏里韩信用长枪挑飞野怪时那种凌厉而决绝的致命节奏。
“脾破裂。”她几乎是把自己“摔”进客厅角落那个巨大的懒人沙发里,声音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嘶哑干涩。她抬起手,食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左手虎口处那道深红色的、被持针器长久压迫留下的清晰压痕。“十七岁,”她闭上眼睛,头向后仰靠在柔软的靠背上,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淹没,“和你带的那几个青训营孩子……差不多大。”
我默默起身,走到厨房。保温壶里还有半壶热水。撕开一包速溶热可可粉,冲开,搅匀。浓郁的甜香暂时驱散了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和血腥气混杂的味道。我把温热的马克杯递过去,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垂在沙发边缘的手。那触感冰凉,像握着一块刚从冷藏室取出的金属。
她微微动了一下,没睁眼,只是伸手接过了杯子,掌心包裹着杯壁汲取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电子钟的红色数字光像监护仪的心电波纹,无声地扫过她紧闭的双眼,在那片阴影下投下浓密的睫毛剪影。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了厚重的夜幕,紧接着,几乎能撼动楼宇的惊雷在头顶轰然炸响!巨大的声浪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她一直安静搁在沙发扶手上的左手,突然像捕食的蛇一般迅捷地探出,精准地、牢牢地抓住了我正准备缩回去的手腕!
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强硬。我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尺动脉搏动正常。”她的声音在雷声的余韵中响起,异常冷静,甚至带着点职业性的评估口吻。她冰凉的指尖沿着我手腕内侧那几条清晰可见的青紫色静脉,一路向上,轻轻按压着。“但甲床颜色,”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微微泛白、缺乏血色的指甲,“显示循环代偿不足。”
我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石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松开我的手腕,俯身从沙发旁那个巨大的、标识着红色十字的急救包里,利落地抽出一卷崭新的白色弹力绷带。
暖黄色的夜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笼罩着我们两人。她微微低头,动作熟稔地将绷带的一端固定在我手腕内侧,然后开始一圈一圈地缠绕。她的手指稳定、精准,每一个折角都处理得干净利落,施加的压力均匀适中。这画面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神圣的仪式感,精密得如同太乙真人在峡谷中为濒死的队友施放复活大招时那至关重要的读秒时刻。
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窗,雨水在冰冷的玻璃上汇聚、流淌,蜿蜒出无数道扭曲的水痕,像极了游戏里大乔铺展开的、通往未知之地的湛蓝色传送法阵。
而我的脉搏,此刻正疯狂地撞击着薄薄的皮肤,清晰地传导到那层层包裹的绷带上,又透过绷带,疯狂地回应着她手腕上那块医用腕表指针的冰冷跳动。两种截然不同的节律,在雨夜的低气压中,无声地碰撞、共振。
刺眼的阳光从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里强硬地挤进来,像一道灼热的探照灯光柱,正好打在我的眼皮上。意识被强行从混沌的睡眠深处拖拽出来。首先占据感官的,是厨房里飘来的一股极其浓郁、带着强烈辨识度的气味——当归混合着红枣的微甜,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药材的苦涩底蕴,霸道地弥漫在空气里。
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坐起身,循着气味望过去。
许芷欣背对着我,站在料理台前。她左手握着一柄长柄汤勺,正微微俯身,小心翼翼地搅动着砂锅里咕嘟作响的深棕色汤汁。而她的右手也没闲着,指尖正快速地在旁边亮着的iPad屏幕上划动、旋转、放大。屏幕上,一个逼真的、半透明的人体三维心脏模型正在她的操控下缓缓转动,心房心室收缩舒张,二尖瓣膜精巧地开合着。那动态的结构,不知为何,竟让我瞬间联想到了公孙离在战场上飘忽不定、灵动闪现时留下的那一片片火红的枫叶印记,同样精密,同样充满生命的韵律。
“醒了?”她没回头,仿佛背后也长着眼睛。右手还在屏幕上操作,将心脏模型的一个局部放大。“电竞椅的厂家详细参数,发我一份。”她说着,左手放下汤勺,拿起隔热手套,稳稳地将那个滚烫的砂锅从灶上端了起来,走向餐厅。“要坐高范围、扶手仰角调节范围、气压棒行程……所有能拿到的具体数值。”砂锅的陶瓷底座与光滑的大理石餐桌接触,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感,像极了游戏里东皇太一的大招吸住敌人瞬间那令人心悸的音效。
“哦……好。”我咬着刚拿起的汤匙,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厨房的抽油烟机。那里贴满了她惯用的黄色便利贴,像一片片固执的小旗帜。原本密密麻麻记录着“3床明日换药”、“5床术后需复查CT”之类的潦草字迹间,不知何时被挤进去了一行格格不入的小字,字迹同样潦草,却带着点研究的意味:“对抗路英雄(如关羽、吕布)连招时躯干最大倾斜角度与腰椎间盘L4/L5压力值关系——待实验测量与建模分析。”
台风过境的第七天,天气终于彻底放晴,阳光炽烈得有些晃眼。基地里人头攒动,喧嚣异常,今天是战队一年一度的媒体开放日。我蹲在休息室角落那个巨大的储物柜前,在一片狼藉的备用键鼠、散落的能量棒包装纸和几件不知谁扔进去的旧队服里翻找着。我需要一件干净的备用队服,下午有拍摄环节。
手指在杂物的缝隙里摸索着,指尖忽然触碰到一个熟悉的、有弹性的织物圈。拽出来一看,果然是那个失踪了三天的浅蓝色运动护腕。它静静地躺在柜子深处,上面似乎还沾染了一点灰尘。我下意识地将它凑近鼻尖——一股极其熟悉、属于医院和许芷欣身上的、淡淡的消毒水气味,顽固地附着在织物纤维里。翻到内侧,果然!一小块剪裁得异常规整的无菌胶布牢牢地贴在那里,上面是她那熟悉的、带着点锋利感的字迹:“尺骨茎突防护加强版,每日使用≤8h”。那个小于等于号和“h”的写法,是她写医嘱单时特有的标记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