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日历上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灼烤着九尾的神经。距离季后赛大名单提交的最终时限，只剩下不到四十八小时。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公寓的每一个角落，连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振翅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手腕上的固定支具，如同一个无声的判决书。九尾低头看着它，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塑料外壳。尺骨茎突处的红肿确实消退了，但那种深植于肌腱和神经深处的无力感、迟滞感，却像顽固的苔藓，牢牢附着在每一丝微小的动作里。离心控制练习时，他能感受到尺侧腕屈肌那微弱却真实的、如同初生嫩芽破土般的发力感，这曾让他短暂地燃起希望。但当他试图将这份力量传导出去，去精准地操控一个物体——比如昨天那个可恨的水杯——结果依旧是失控的轨迹和沉重的挫败。

“考虑也没用。”

许芷欣冰冷的话语，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精准地斩断了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是对的。复健的进程，像被设定好的精密程序，每一步都刻板、缓慢，不容丝毫僭越。她的目光就是那唯一的校验码。

上午九点整。房门被准时推开，许芷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湿热毛巾。程序启动。

“嘶啦——”魔术贴解开的熟悉声响。

热敷。湿热感包裹着手腕，带来短暂的舒适，随即被更深沉的僵硬感取代。

被动活动度练习。九尾用健侧手小心翼翼地引导患腕，极其缓慢地屈伸、尺偏桡偏。每一个方向的末端，许芷欣的指尖会精准地落在他感到轻微牵拉的位置，确认无痛后才允许保持那短暂的两秒。她的手指依旧微凉，触感清晰而专业。

休息。

静力性等长收缩。九尾屏住呼吸，将意念拼命集中在尺侧腕屈肌上，试图让那片沉寂的肌肉组织苏醒、绷紧。他能感觉到一丝细微的张力在皮肤下凝聚，但肩膀和前臂其他肌肉群总是不自觉地想要参与进来，分担这份“重担”。

“停。”许芷欣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像冰冷的刀锋切断空气。“肩膀。”她的指尖轻轻点在他不自觉地耸起的肩峰，“下沉。呼吸。注意力，只在这里。”她的手指滑落到他前臂内侧，尺侧腕屈肌肌腱的位置，施加一点微小的压力，“感受它。不是用蛮力挤压，是让它自己醒来。30%的力量，不是50%。”

九尾深吸一口气，努力放松紧绷的肩膀，将所有的意识都压缩到那一片小小的区域。汗水很快从额角渗出。挫败感如同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曾经在峡谷中以毫秒级反应完成华丽操作的手指，如今却被困在这方寸之间，为一个最原始的肌肉收缩指令而挣扎。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细沙从指缝中无可挽回地滑落。

“好了。”许芷欣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煎熬，“下午继续。”

她收起毛巾，转身欲走。九尾看着她干脆利落的背影，喉咙有些发紧：“许医生…下午的练习结束后，我能…用健手看看训练赛复盘吗？就一会儿，保证姿势正确，不会影响手腕。”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恳求，像是囚徒在争取放风的时间。不能碰鼠标键盘已是酷刑，连看比赛录像、保持战术嗅觉都被限制，这几乎要将他逼疯。

许芷欣的脚步顿住，没有回头。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九尾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可以。”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半小时。坐姿端正，患臂支具固定，放在支撑垫上，避免悬空或受力。只看，不动。情绪波动过大，立刻停止。”

“好！没问题！谢谢许医生！”九尾几乎是立刻应下，声音里压抑不住的激动。这半小时，将是他在精神荒漠中唯一的绿洲。

下午的复健项目加入了新的内容——极其轻微的主动辅助活动。在许芷欣的严密监控下，九尾尝试用患侧手极其缓慢、有控制地推动一个几乎没什么重量的、特制的软质海绵小球。目标不是推动多远，而是在整个过程中，感受尺侧腕屈肌的发力，并控制球体移动的轨迹尽量平直。

这看起来比水杯简单得多。然而，当九尾的指尖触碰到那柔软的球体，试图发力时，手腕深处传来的依旧是那种令人沮丧的“滑脱感”和“失控感”。意念下达了指令，神经通路却像是布满了积雪和冰凌的山路，信号传递得艰难而扭曲。小球歪歪扭扭地向前蹭了一小段，轨迹如同醉汉画出的曲线。

“慢。”许芷欣的声音就在耳边，很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不是推出去，是‘送’出去。用尺侧腕屈肌‘送’它走。感受肌肉的收缩和拉长，控制每一毫米的速度。”

九尾咬紧牙关，再次集中精神。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玻璃茶几上。他强迫自己忽略掉那巨大的无力感和对时间的恐慌，将所有的意念都投入到那片小小的肌肉上，试图捕捉那微弱如游丝的发力感，并精确地控制它输出的力度和方向。一次，两次，十次……小球移动的距离依旧短得可怜，轨迹依旧不够完美，但每一次，他似乎都能比上一次更清晰地捕捉到目标肌肉的存在感。

练习结束，九尾靠在沙发上，感觉比打了一场高强度BO5还累，是精神上的极度疲惫。但随之而来的，是那被许诺的半小时“放风”时间。

许芷欣将她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了九尾面前的茶几上，屏幕上是今天下午训练赛的录像。她调好了高度，确保他不需要低头或前倾太多。患臂被小心地用支撑垫固定好，支具冰冷地提醒着他的现实。

屏幕亮起，峡谷的画面瞬间抓住了九尾的全部心神。队友们的语音在耳机里回响（许芷欣将音量调到了适中），熟悉的技能音效，地图上的信号标记……他贪婪地看着，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分析着每一个走位，每一次Gank时机，每一波团战的配合与失误。他忘记了手腕的禁锢，忘记了时间的紧迫，整个灵魂都沉入了那片虚拟的战场。

“中路这里视野布控慢了3秒，河道蟹刷新前就应该把眼插进靠上草，而不是等打野过来才补。”

“下路这波换血太亏，辅助技能交早了，被反打一套，AD状态太差，导致小龙视野完全丢失。”

“打野这波反蹲思路是对的，但惩戒时机……再快0.2秒龙就是我们的了！”

他看得投入，忍不住低声点评，手指下意识地在沙发扶手上虚点着，模拟着操作和信号。战术的推演、局势的分析、细节的捕捉……这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在这一刻重新焕发出灼热的光彩。

许芷欣没有离开。她坐在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手里翻看着一本厚重的运动医学期刊。但她的目光，偶尔会从书页上抬起，落在九尾专注的侧脸上，落在他因为激动或惋惜而微微变化的眼神里，落在他无意识虚点的手指上。镜片后的目光，沉静依旧，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类似观察样本细微变化的专注。

半小时转瞬即逝。当许芷欣平静地宣布“时间到”，伸手合上笔记本电脑时，九尾才猛地从那个热血沸腾的世界被拉回冰冷的现实。手腕上的支具和支撑垫的存在感骤然清晰，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他，比复健的挫败感更甚。

他靠在沙发背上，胸腔里还残留着刚才战术推演的兴奋余温，但身体却被沉重的无力感包围。那种强烈的割裂感，几乎让他窒息。他闭上眼，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和翻涌的情绪。

许芷欣收拾好电脑，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九尾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紧闭的双眼，沉默了几秒。

“分析很准。”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尤其是对打野惩戒时机的判断，0.2秒的误差，是操作习惯和临场压力共同作用的结果，复盘时容易被忽略。”

九尾睁开眼，有些愕然地看向她。这几乎是许芷欣第一次在他面前明确地肯定他对游戏的理解，虽然语气依旧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但，”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他戴着支具的手腕上，“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精神亢奋和情绪波动，会影响神经系统的恢复效率，干扰你下午练习时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点本体感觉。”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九尾心中刚刚燃起的小火苗，却也让他无法反驳。他看着她拿起电脑，走向她自己的房间，背影挺拔而疏离。

客厅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暮色四合。手腕深处传来熟悉的、顽固的酸胀感，提醒着他与那个闪耀舞台之间，依旧横亘着巨大的鸿沟。季后赛名单的阴影，如同窗外渐渐浓重的夜色，沉甸甸地笼罩下来。许芷欣那句“考虑也没用”再次在耳边回响。他攥紧了健侧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真的……只能这样被动等待吗？

就在这时，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急促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老杨（俱乐部经理）。

九尾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深吸一口气，用有些僵硬的手指，划开了接听键。

“喂，老杨……”

话筒里传来老杨焦灼到几乎失真的声音，背景音嘈杂：“九尾！我的祖宗！你到底怎么样了？！名单后天！就后天！老板刚拍桌子了！赞助商那边也在问！许医生那边到底怎么说？有没有个准信儿？哪怕只有三成把握能上，我们也……”

老杨连珠炮般的话语像重锤，一下下砸在九尾紧绷的神经上。他张了张嘴，目光下意识地飘向许芷欣紧闭的房门，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三成把握？他现在连一个海绵球都推不利索！许芷欣会怎么说？“考虑也没用”？

电话那头，老杨还在急切地追问，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焦虑和压力。九尾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腕在支具里传来一阵闷痛。窗外的夜色，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