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焦灼的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那份灼人的压力,每一个字都带着濒临崩溃的尾音,狠狠烫在九尾的耳膜上。
“九尾!我的祖宗!你到底怎么样了?!名单后天!就后天!老板刚拍桌子了!赞助商那边也在问!许医生那边到底怎么说?有没有个准信儿?哪怕只有三成把握能上,我们也……”
九尾握着手机,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能清晰感受到手腕在支具里传来的闷痛,像是对这通电话无声的抗议。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扇紧闭的房门——许芷欣的房间。她的身影和那句冰冷的“考虑也没用”如同无形的屏障,将他与所有可能的希望隔绝开来。
三成把握?
他现在连一个海绵球都推不利索!
“老杨……”九尾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许医生她……”
他卡住了。说什么?说复健在龟速前进?说手腕依旧绵软无力?说那个掌控着他命运的女人只丢下一句“考虑也没用”?这些话只会让本就焦头烂额的老杨更加绝望。
“她……还在评估。”九尾最终挤出一句苍白无力的话,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复健……在按计划进行。”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充满了无能为力的苦涩。
“评估?!后天就是大限了祖宗!还评估什么啊!”老杨的声音拔高了八度,背景的嘈杂似乎更响了,“俱乐部这边压力山大!你……你能不能亲自问问许医生?给个痛快话!死也让我死个明白!”
亲自问?
九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许芷欣那沉静如寒潭的目光和不容置疑的语气,让他每一次试图“越界”的念头都如同撞上冰山。但他也清楚,老杨的崩溃边缘不是装的。他是经理,顶在老板和赞助商压力第一线的人。
“……好。”九尾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应道,“我……晚点问问。”
挂断电话,客厅陷入一片死寂。窗外的城市灯火已经次第亮起,映在冰冷的玻璃茶几上,却无法驱散屋内沉重的阴霾。手腕的闷痛似乎更清晰了,伴随着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窒息感。他瘫在沙发上,健侧的手用力揉着眉心,试图驱散那份灭顶的疲惫和焦虑。名单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庞大而具象,像一座即将倾覆的山岳,悬于头顶。
不知过了多久,许芷欣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她走了出来,换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服,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水杯,径直走向厨房。似乎并未察觉客厅里压抑到极致的气氛,或者说,她刻意无视了。
九尾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厨房暖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平静,专注,仿佛与外界汹涌的压力和焦虑完全绝缘。她接水,烧水,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秩序感。这秩序感在此刻的九尾眼中,却如同一种无声的嘲讽。
水壶开始发出低鸣。许芷欣靠在料理台边等待,目光落在窗外遥远的霓虹上,侧影显得疏离而遥远。
九尾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腾着复杂的情绪——老杨的焦灼、自身的无力、对未来的恐慌,还有一丝被这冰冷秩序感激起的、难以名状的委屈和愤怒。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急躁而显得有些踉跄,手腕被带得又是一阵刺痛。他几步走到厨房门口,声音因为压抑而微微发颤:
“许医生。”
许芷欣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像是在等待一个早已预知的提问。
“名单……”九尾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着,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后天下午五点,是俱乐部提交季后赛最终名单的截止时间。老杨……俱乐部那边……压力非常大。”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许芷欣毫无波澜的眼睛,心一横,问出了那个明知答案却不得不问的问题,“我的手……到底有没有可能?”
厨房里只剩下水壶越来越响的沸腾声,蒸汽顶开壶盖,发出急促的“噗噗”声,如同九尾此刻剧烈的心跳。
许芷欣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窗外。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就在九尾以为她根本不会回答时,她清冷的声音响起,穿透了水壶的喧嚣,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你现在最应该关心的,不是名单。”
她的语气平淡依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像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表象。
“而是你能否在接下来的每一次练习中,百分之百专注,控制好每一个动作细节,避免任何一丝错误的代偿模式死灰复燃。”她终于转过身,正对着九尾,厨房顶灯的光线落在她镜片上,反射出冷硬的光,“神经肌肉的重新学习,比你想象中更脆弱。一次急躁,一次失控,一次错误的发力,都可能让过去几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弱通路前功尽弃。”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九尾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焦躁和侥幸。
“你的目标,从来就不该是‘赶上名单’。”她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而是‘彻底修复’,是‘不留隐患’。是确保这只手,未来能承受住顶级赛场上高强度、高精度的持续操作,而不是为了一个短期的名单,再次埋下报废的种子。”
“至于名单……”许芷欣拿起水杯,将刚刚烧开、冒着滚滚热气的沸水缓缓注入杯中,升腾的白色水汽模糊了她冷峻的眉眼,“该做的,我会做。该提交的医学评估报告,我会在截止时间前,基于你最新的功能测试结果,如实、完整地提交给俱乐部管理层。是否冒险启用一个功能未完全恢复的选手,是他们基于全局的竞技考量、风险承受能力和对选手职业生涯负责的态度,所做的综合管理决策。那不是,也不应该是我这个队医能、或者该去‘保证’的事情。”
她将注满沸水的水杯放在料理台上,杯壁滚烫。她没有看九尾,声音透过氤氲的水汽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你该做的。完成每一次复健,控制好每一次发力,恢复一点,是一点。其他的,想再多,都是浪费精力,干扰恢复。”
说完,她端起那杯滚烫的水,从僵立在门口的九尾身边走过,带起一丝微热的风,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厨房的光线和客厅的阴霾,也隔绝了九尾所有未出口的追问和挣扎。
九尾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手腕处的闷痛依旧,心口却像是被许芷欣最后那番话凿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灌满了冰冷的、名为“现实”的风。焦躁、愤怒、委屈……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被这盆彻骨的冰水浇灭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无处着力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清醒。
他缓缓走回客厅,颓然倒在沙发上。许芷欣的话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回响:
“目标不是赶上名单,是彻底修复……”
“想再多,都是浪费精力,干扰恢复……”
是啊,他能做什么呢?砸了支具?冲去训练室强行训练?除了把手彻底废掉,还能得到什么?向老杨哭诉?向俱乐部施压?除了让局面更混乱,让许芷欣更反感,又有什么用?
他低头看着手腕上冰冷的支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力。这份无力感并非源于软弱,而是源于对客观规律的敬畏——对自己身体修复进程的敬畏,对许芷欣所代表的专业领域的敬畏。
一股深沉的疲惫席卷而来。他闭上眼,不再去想老杨的电话,不去想赞助商的压力,不去想老板拍桌子的画面,甚至不去想那份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名单。脑海中只剩下许芷欣要求的那些枯燥到极致的细节:意念集中、30%力量、末端保持、控制速度、感受离心拉长……
或许,她是对的。
现在唯一属于他的战场,就在这方寸之间的手腕上。他唯一能掌控的武器,就是那份被逼到绝境后,不得不沉下来的、绝对的专注。
***
第二天清晨。
当许芷欣如往常般准时推开九尾的房门时,她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沉淀了下来。那种弥漫了许久的、如同实质般的焦虑和躁动,减弱了。
九尾已经坐起身,靠在床头。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并未安睡。但他的眼神,却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充满了被囚困的野兽般的狂躁和绝望。那里面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将所有杂念都强行压下去后,只剩下唯一目标的孤注一掷的专注。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第一时间看向门口,而是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戴着支具的手腕上,似乎在感受着什么,又像是在进行着某种无声的意念准备。
“许医生。”他抬起头,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却没有了昨日的急切和试探,“开始吧。”
许芷欣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神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微澜,快得如同错觉。她没有多言,只是如常走上前,熟练地解开支具的魔术贴。
“嘶啦——”
程序启动。
热敷。九尾闭着眼,感受着湿热包裹手腕,努力将意念沉入那片需要唤醒的组织。
被动活动度练习。他配合着许芷欣的引导,动作缓慢到极致,每一次到达末端,都清晰地感受着肌肉韧带的牵拉,仿佛在重新丈量这片“失地”的边界。没有抱怨,没有分心。
静力性等长收缩。他不再急于求成地追求“发力感”,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控制”上。肩膀刻意地下沉,呼吸平稳悠长,意念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锁定在尺侧腕屈肌的位置。30%的力量?他不再去估量这个模糊的数字,而是专注于感受那一片区域在指令下产生的、哪怕极其微弱的张力变化。当肩膀或其他肌肉群本能地想要偷懒代偿时,他立刻就能察觉,并强行将它们按下去。
许芷欣站在一旁,她的监督依旧严格。指尖偶尔会点在他该发力却依旧沉睡的位置,或者在他肩膀不自觉耸起时发出冰冷的“停”字指令。但今天的纠正次数,明显减少了。九尾的自我觉察和控制力,在巨大的压力下,被逼出了一个显著的提升。
下午,主动辅助活动——推动海绵小球。
九尾伸出患手,指尖触碰到那柔软的海绵。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杂念——名单、老杨、季后赛——全部摒除脑海。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下他的手腕、那片需要工作的肌肉、和眼前这个小小的海绵球。
“慢。控制。感受离心拉长。”许芷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依旧是命令式的。
九尾没有回应,只是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执行上。意念驱动着尺侧腕屈肌,不是猛地推,而是尝试着极其缓慢地“送”出去。力量微弱得可怜,手腕深处依旧有那种令人沮丧的迟滞和失控感,但他不再像昨天那样被它击垮。他像一个最耐心的工匠,无视结果的丑陋,只专注于过程的“正确”。
一次。
小球歪歪扭扭地向前蹭了一小段。
两次。
轨迹似乎比昨天平直了那么一丝丝。
十次。
汗水再次浸湿了他的鬓角,但这一次,更多的是精神高度集中带来的消耗,而非纯粹的挫败和愤怒。
许芷欣全程沉默地看着。她的目光锐利如初,紧紧锁定着九尾手腕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可能出现的代偿。但她的眼底深处,那份惯常的、审视实验对象般的冷静里,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一丝极淡的、近乎认可的专注?又或者只是对他今天这份异常沉静状态的纯粹观察?
练习结束。九尾靠在沙发上,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像是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鏖战,疲惫,却有种奇异的平静。他没有再像昨天那样,立刻追问关于名单的任何事情,甚至没有去看时间。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似乎在回味刚才练习中每一丝细微的肌肉感觉。
许芷欣收拾好用具,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她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传来:
“明天上午九点,加一项尺神经滑动练习和腕关节松动术。下午三点,做一次全面的功能评估测试。”
九尾猛地睁开眼,看向她的背影。
功能评估测试?在名单截止日当天?
这意味着什么?是最终判决前的最后检查?
许芷欣没有解释,身影消失在门外。
客厅里,只剩下九尾剧烈的心跳声,在死寂的空气中咚咚作响。刚刚获得的那份沉静瞬间被打破,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希望与恐惧的浪潮,再次席卷而来。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