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上午九点,加一项尺神经滑动练习和腕关节松动术。下午三点,做一次全面的功能评估测试。”
许芷欣平静的话语如同在死寂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在九尾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瞬间冲垮了他用尽意志力才勉强构筑起的、名为“专注”的脆弱堤坝。
功能评估测试!
在名单提交截止日的下午三点!
这几乎就是最终审判前的最后检阅!
巨大的希望如同炽热的岩浆,裹挟着同样巨大的恐惧,猛烈地灼烧着他的心脏。刚刚在复健中获得的片刻沉静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尖锐的、冰火交织的煎熬。整个后半夜,他几乎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度过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许芷欣冰冷的话语、老杨焦灼的嘶吼,以及自己手腕在推动海绵球时那令人绝望的绵软和失控。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苍白的光带。九尾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坐起身,感觉精神像被反复蹂躏过的破布,疲惫不堪,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绷紧。手腕在支具里传来熟悉的晨僵感,比往日似乎更沉重了一些。
上午九点整。许芷欣准时出现。她的神情依旧如常,沉静、专业,仿佛今天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复健日,而不是决定一个职业选手赛季命运的关键节点。她先进行了额外的尺神经滑动练习——一种轻柔引导神经在组织通道内滑动的技术,旨在减少粘连和改善神经传导。接着是腕关节松动术,她的手指精准地卡在九尾腕关节的细小骨缝间,施加着精妙而稳定的力道,进行着细微的牵拉和滑动。
整个过程,九尾努力配合,但身体却诚实地反馈着高度紧张带来的僵硬。他能感觉到许芷欣手指施加的力道,也能感觉到关节深处传来的、并非疼痛却异常清晰的滞涩感。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像是在提醒他这具身体距离巅峰状态的遥远。
“放松。”许芷欣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肌肉绷紧,会影响松动效果,干扰评估的准确性。”
九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卸下肩膀和手臂的力气。然而,精神的高度紧张像一张无形的网,牢牢束缚着神经末梢,让“放松”这个简单的指令变得异常艰难。
整个上午的额外项目在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中结束。许芷欣收拾工具,没有对九尾的状态做任何评价,只是平静地宣布:“下午三点,准时开始评估。评估前两小时,停止任何活动,包括意念练习。保持精神放松,手腕休息。”
“放松”?
九尾看着自己依旧被支具包裹的手腕,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在决定他职业生涯走向的审判前,如何放松?
***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又如此迅疾地流逝。
下午两点五十五分。
客厅被临时布置成了一个小型的评估区。玻璃茶几被清空,铺上了干净的垫巾。许芷欣带来了她的工具箱和一台连接着精密传感器的便携式肌电生物反馈仪。
九尾坐在沙发上,患臂的支具已被取下,露出那只经历了两周静养和复健的手腕。皮肤颜色已恢复正常,但肉眼可见的,腕部轮廓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虚浮感,与健侧手腕紧实有力的线条形成鲜明对比。他下意识地用健侧手轻轻捏了捏患腕尺侧——深处那绵软的酸胀和令人沮丧的僵硬感,依旧顽固地盘踞着。
许芷欣在他对面坐下,动作利落地将几个小巧的电极片精准地贴附在九尾前臂尺侧腕屈肌和伸肌的肌腹位置,连接导线通向那台闪烁着微小指示灯的仪器。她的神情专注而肃穆,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进入了纯粹的工作状态。
“测试项目基于复健计划进阶标准,重点评估肌肉激活效率、离心控制能力、本体感觉及无痛活动范围。”她的声音平稳,像是在宣读实验流程,“我需要你百分之百专注,按照指令完成动作。任何代偿、急躁、或未达要求的动作,都会影响数据的准确性,导致评估结果无效。”
“无效”两个字,像冰锥刺入九尾的心脏。他用力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那只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腕,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赎,也是即将审判他的刑具。
“开始。”许芷欣按下仪器的一个按钮,屏幕亮起,开始滚动捕捉肌肉活动的细微电信号波形。
**第一项:静力性等长收缩(尺侧腕屈肌)。**
“目标肌肉发力,30%最大力量,保持5秒。”许芷欣指令清晰。
九尾屏息凝神,将所有的意念疯狂地压向尺侧腕屈肌的位置。他能感觉到那片肌肉在意识的驱使下,艰难地凝聚起一丝力量,试图绷紧。仪器屏幕上,代表尺侧腕屈肌的波形微弱地跳动起来,但幅度不高,且伴随着代表前臂其他肌肉群的微小杂波——那是代偿的信号。
“肩膀放松!呼吸!注意力集中!”许芷欣冰冷的声音立刻响起,目光如炬,“目标肌肉!不是其他部位替你用力!”
九尾心头一凛,强行压制住试图帮忙的肩部和前臂肌肉,将意念压缩到极限,死死锁住尺侧腕屈肌。汗水瞬间从额角渗出。屏幕上的目标波形似乎稳定了一丝,杂波减弱。
“5秒到,放松。”
**第二项:被动活动度测试(掌屈/背伸/尺偏/桡偏)。**
许芷欣亲自操作,用健侧手极其缓慢、稳定地引导九尾的患腕达到各个方向的极限角度。她的指尖感受着关节囊的紧张度和韧带的牵拉感,目光紧盯着九尾的表情和仪器屏幕上肌肉的反馈信号。
“痛吗?”她问,在每个方向末端。
“不痛。”九尾摇头,声音干涩。确实没有明显的刺痛,但那种被强行拉开的、深层的胀满感和滞涩感异常清晰,仿佛关节内部塞满了湿透的棉花。
**第三项:低负荷离心控制(重点!)。**
这是最核心,也是九尾最恐惧的一环。
许芷欣将那个熟悉的海绵小球放在九尾面前的垫巾上。
“健侧手辅助患腕背伸至无痛末端。”她指令。
九尾用健侧手小心地将自己患腕推至背伸位,手腕深处传来清晰的拉伸感。
“现在,患侧手尺侧腕屈肌发力,极其缓慢、有控制地对抗我的拉力,如同‘刹车’,将手腕‘送’回中立位。感受肌肉被拉长。”许芷欣的手指轻轻搭在九尾的手背上,施加了一个稳定而轻微的、向屈曲方向的拉力。“开始。慢!控制!专注离心过程!”
九尾的呼吸几乎停滞。所有的意念、所有的意志力,在这一刻被疯狂地压榨出来,灌注到那片需要工作的肌肉上!发力!对抗!控制速度!
然而——
意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滑腻的墙!
手腕深处传来的,依旧是那种令人绝望的“滑脱感”和“失控感”!他能感觉到许芷欣施加的拉力,也感觉到目标肌肉那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收缩意图,但两者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神经信号传递得如此艰难、扭曲,根本无法精确调控肌纤维去进行这场精细的“刹车”运动!
患腕在许芷欣稳定的拉力下,不受控制地、几乎是“啪”地一下,就从背伸位弹回了中立位!速度快得完全失去了“离心控制”的意义!那感觉,就像一个锈死卡顿的齿轮,突然被外力强行掰动,毫无缓冲和掌控可言!
“停!”许芷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她猛地收回手,目光如冰刃般刺向九尾,又迅速扫向肌电仪屏幕。
屏幕上,代表尺侧腕屈肌的离心收缩波形,微弱得几乎淹没在基线噪音中,而在动作发生(失控回弹)的瞬间,却出现了代表其他协同肌群(如指浅屈肌、甚至肱桡肌)剧烈爆发的干扰波形!典型的代偿模式失控爆发!
“你在干什么?!”许芷欣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浓浓的失望和怒意,“离心控制!不是让你用其他肌肉猛拽回来!你的尺侧腕屈肌呢?!刚才静力收缩那点感觉呢?!全丢了?!”
九尾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看着自己那只在空气中微微颤抖、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背叛的手腕,巨大的挫败感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不是他不努力,是那该死的神经通路!是那该死的失控感!他明明已经集中了所有的意念!为什么还是不行?!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在这个决定命运的时刻!
“我…我集中了…但是它……”九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委屈,想要辩解,却发现语言如此苍白无力。仪器屏幕上的波形图,就是最冷酷的判决书!
就在这时——
九尾放在旁边沙发上的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刺耳的铃声如同催命符般撕裂了客厅里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
屏幕上跳跃的名字,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眼——**老杨**!
这突如其来的铃声,像一根点燃的引线,瞬间引爆了九尾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绝望和愤怒的情绪!他猛地扭头看向那不断闪烁、尖叫的手机,又猛地转回头看向许芷欣冰冷失望的脸,看向仪器屏幕上那刺眼的失败波形,看向自己那只不争气的手腕……
一股无法遏制的、混杂着对命运不公的愤怒、对自身无能的痛恨、以及对巨大压力彻底崩溃的洪流,轰然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够了!!!”
九尾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的一个小靠枕。他那只刚刚经历失败评估的患手,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失控的动作,腕部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已经顾不上了!
他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冲着许芷欣,也冲着那不断尖叫的手机,更冲着自己不争气的手腕,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后彻底爆发的嘶吼:
“测什么测!有什么好测的!结果不是明摆着吗?!一个破球都控制不了!还打什么比赛!上什么名单!废了!这只手就是废了!!”
他猛地抬起那只患手,手腕因为激动和刚才的刺痛而显得更加虚软无力,在空中划过一道失控的弧线,指向那台记录着他失败的肌电仪,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绝望而扭曲变调:
“看啊!看看这数据!看看这鬼样子!许医生,你满意了吗?!这就是你想要的‘准确数据’?!这就是你‘该做的’?!你直接告诉老杨!告诉俱乐部!我九尾!废了!打不了了!行了吧!!!”
吼声在客厅里回荡,震得空气都在嗡嗡作响。那台催命的手机铃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尖叫着,如同这场崩溃闹剧最刺耳的背景音。
许芷欣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她脸上惯常的冰冷和平静,在九尾失控爆发的那一刻,如同坚冰般凝固了。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如同实质的刀锋,紧紧地钉在九尾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上,钉在他那只失控颤抖的患手上,最后,缓缓移向那台依旧在尖叫的手机。
没有斥责,没有安抚。
只有一种极致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和……失望。一种对专业领域被粗暴践踏、对病人彻底失控放弃的、深沉的失望。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伸出手,极其冷静地按掉了肌电仪的电源开关。屏幕上跳动的、代表失败的光点和波形瞬间熄灭。
然后,她迈步上前,在九尾粗重的喘息和手机刺耳的铃声中,面无表情地、极其利落地——一把抓起了那台依旧在疯狂震动尖叫的手机。
她没有看屏幕上的名字。
没有接听。
甚至没有挂断。
只是拇指长按电源键,直到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九尾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在空旷冰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狼狈。
许芷欣握着那台被强制关机的手机,如同握着一件冰冷的证物。她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九尾身上。那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穿透骨髓的、审视般的冰冷,和一种斩断一切情绪的、纯粹的决断。
“评估中止。”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一字一句,清晰地钉入死寂的空气:
“情绪失控状态下,任何测试结果均无效,且对恢复进程有毁灭性影响。”
“从现在起,直到明天早上八点,禁止任何复健相关活动。包括意念练习。”
“禁止接触任何外部通讯设备。”她扬了扬手中那台属于九尾的、已经黑屏的手机。
“禁止讨论任何与比赛、名单相关的话题。”
“你需要的是绝对的静默,和冷静。”
“回你的房间。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她说完,不再看九尾一眼,拿着那台被强制关机的手机,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背影挺拔,步伐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将一切混乱强行镇压隔离的冰冷气场。
客厅里,只剩下九尾一个人,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泥塑。手腕处刚才因激动动作带来的刺痛感清晰地传来,混合着吼叫后的虚脱感和被许芷欣那极致冰冷目光刺穿的羞耻感。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
完了。
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