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五十分,房门被准时推开。
许芷欣走了进来,白色的队医服挺括得没有一丝褶皱,长发束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眼睛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疏离,仿佛昨夜那个在雷雨中脆弱蜷缩、痛楚低吟的人,只是九尾在断电黑暗中产生的幻觉。
“晨间评估。”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异样。
九尾沉默地起身配合。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她的左肩后方,队医服平整地覆盖着,看不出丝毫端倪。但当她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按压、活动他的腕关节时,九尾敏锐地捕捉到,在她抬起手臂、手指用力按压他尺骨茎突的某个瞬间,她左侧肩膀的线条似乎有极其短暂的、不易察觉的僵硬,动作幅度也微妙地比平时小了一点点。
她的脸色依旧冷白,但眼下的那抹淡青似乎比昨日更深了些许,在明亮的晨光下无所遁形。她记录数据时,低垂的眼帘下,睫毛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带着一种无声的疲惫感。
“基础肌张力偏高,关节活动度轻微受限,与前日情绪波动及睡眠质量下降相关。”许芷欣合上记录本,语气如同宣读一份客观报告,“禁触屏结束。上午训练:基础控制精度恢复训练,目标:找回离心控制的稳定感。强度,下调百分之十。”
强度下调?九尾有些意外。这在许芷欣的铁血康复字典里,几乎是破天荒的让步。是因为他昨天的状态实在太差?还是……与昨夜有关?
他没有问。昨夜那短暂的、打破了所有界限的接触,在明亮的晨光下显得如此不真实,甚至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暧昧。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药味,混合着她身上清冷的消毒水气息,提醒着他那并非梦境。
早餐时,气氛依旧沉默。清粥,水煮蛋,还有……九尾的目光落在餐桌上那碟泡菜上时,微微一怔。碟子里的泡菜萝卜条,不再是昨天那副孤零零的可怜样,而是堆了满满一小碟,分量明显恢复到了“正常”水平,甚至比“正常”还多出几根。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对面的许芷欣。她正低头安静地喝着粥,动作斯文,仿佛根本没注意到那碟泡菜的变化。但九尾的心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无声的“加量”,是昨夜那声微弱“谢谢”的延续?还是她某种形式的……示好?或者仅仅是她自己也想吃了?
九尾默默地夹起一根萝卜条,放进嘴里,酸脆爽口。味道和之前一样,但今天尝起来,似乎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滋味。
上午的训练,强度确实下调了。许芷欣没有再要求他挑战那令人绝望的二十五分钟静力收缩,而是回到了相对“温和”的、使用海绵球的离心控制练习。但她的要求并未放松,轨迹精度、速度均匀度、末端稳定性……每一项指标依旧精确到毫厘。
九尾努力集中精神,将意念沉入手腕深处。经历了昨夜的冲击和身体的透支,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像一根被过度拉伸的橡皮筋,有些难以凝聚。手腕深处的力量感时断时续,控制起来格外滞涩,那令人心悸的“滑脱感”幽灵般不时闪现。
“注意力。”许芷欣冰冷的声音像警钟敲响,“感受尺侧腕屈肌的张力变化,引导它,不是强迫它。你在和它对抗,而不是合作。”
九尾心头一凛。他发现自己确实在无意识地用蛮力,试图用意志强行压下那种失控感。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起最初成功时那种“邀请”和“引导”的感觉,将紧绷的意念缓缓放松,像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器。
进度缓慢,磕磕绊绊。完成一组练习后,九尾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腕酸胀。许芷欣坐在对面,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手腕的状态和小球的轨迹,没有表扬,也没有苛责。只是在九尾完成一组轨迹相对平稳的练习后,她的指尖在记录本上敲击的节奏,似乎比平时轻快了一点点?九尾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训练结束,到了第一次触屏时间。许芷欣拿出平板,调出了那个枯燥的神经肌肉控制力APP,打开了轨迹追踪模块。
“目标:完成度90%,轨迹偏差率低于10%。”她设定好参数,贴上肌电传感器,设定好十五分钟倒计时。
九尾伸出左手食指(右手腕刚训练完需要休息),悬停在屏幕上方复杂的曲线起点。他收敛心神,指尖落下,开始沿着那蜿蜒的线条缓慢移动。意念沉入指尖,感受着那微妙的触感和肌肉反馈的张力。
也许是精神尚未完全恢复,也许是昨夜冲击的余波未平,他的指尖控制力明显不如前几天稳定。屏幕上的荧光轨迹不时出现细微的抖动和偏移,旁边的肌电监视屏上,代表尺侧腕屈肌的波形图也偶尔会跳出一个微小的尖峰,虽然还在安全阈值(绿色横线)之下,但已足够引起许芷欣的注意。
她的目光在平板屏幕和肌电监视屏之间快速切换,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但并未出声打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九尾努力维持着专注,但额头的汗珠还是汇聚滑落。当计时器发出“滴滴”声时,他的指尖刚好停在终点。屏幕上显示出结果:完成度87%,偏差率11%。
一个中规中矩,甚至略低于预期的成绩。
九尾有些懊恼地收回手指,下意识地看向许芷欣。
许芷欣的目光从结果上扫过,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利落地撕下传感器贴片:“结束。冰敷十五分钟。” 她拿出冰袋递给他,动作干脆。
没有评价。但九尾却觉得比被批评还难受。他能感觉到自己刚才的发挥失常。他默默地接过冰袋按在手腕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烦躁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
午餐时,那碟分量充足的泡菜依旧摆在桌上。九尾默默地吃着,目光偶尔瞟向许芷欣。她吃得很快,但似乎胃口不佳,碗里的粥只喝了不到一半就放下了勺子。她微微侧着头,左手无意识地抬到颈后,似乎想揉捏一下什么位置,但手抬到一半,又像是想起什么,硬生生地放了下来,继续维持着那副端正的姿态。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九尾的眼睛,他几乎可以肯定,她的左肩依旧在隐隐作痛。
下午的训练,内容换成了极低负荷的腕部屈伸抗阻练习,使用的是特制的、阻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弹力带。动作本身并不难,但要求全程保持动作轨迹的绝对稳定,不能有任何晃动或代偿。
许芷欣坐在旁边,目光如同高精度激光,锁定着他手腕的每一个微小角度变化。她看得极其专注,但九尾注意到,每隔一段时间,她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手指会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一下,指尖轻轻抵着掌心,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她的脸色在下午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只有镜片后的目光依旧锐利逼人。
训练结束,第二次触屏时间。许芷欣给他播放的是一段经过剪辑的、某场经典比赛的中后期运营分析录像,节奏缓慢,细节拉满。九尾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观看,大脑高速运转,分析着地图资源、兵线运营、视野布控和团战拉扯的时机。
录像放到关键节点,红蓝双方在暗影主宰坑附近反复拉扯试探,寻找开团或逼退的机会。九尾看得入神,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经过下午休息已缓解不少),悬在桌面上方,指尖无意识地模拟着视野布控的路线和技能释放的预判角度。
这个动作幅度极小,他完全沉浸在对比赛的理解中。
“手腕。”
许芷欣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瞬间将九尾拉回现实。
他猛地回神,发现自己悬空的右手腕,正处在一个轻微的尺偏角度!虽然没用力,但角度明显超出了安全范围!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解释。”许芷欣的目光像冰锥,钉在他的手腕上。
“我……我只是在模拟视野……”九尾声音干涩,带着懊恼和一丝无力。他真的只是无意识的习惯性动作!
“模拟,需要动腕关节?”许芷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质问的力度丝毫不减,“你的潜意识里,对‘禁止腕部活动’的禁令,依旧缺乏敬畏。肌电信号显示,尺侧腕屈肌有轻微激活迹象。禁触屏,今晚。”
又是禁闭!九尾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憋闷得难受。他看着许芷欣那张毫无波澜却明显透着倦意的脸,昨夜她痛苦蜷缩的画面和此刻她强撑的冰冷重叠在一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憋屈、担忧、还有一丝不被理解的委屈——猛地冲上头顶。
“许芷欣!”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我知道我错了!但你能不能别总像盯犯人一样盯着我?!我知道我的手有多重要!我比任何人都怕它再出事!可我也是个人!我也会走神!我也会有无意识的习惯动作!我不是你实验室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他喘了口气,看着许芷欣微微睁大的眼睛(虽然幅度极小),继续吼道:“还有你!你自己肩膀有伤,痛得晚上都睡不好,白天还要硬撑着像个没事人一样!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管我管得这么死!你不累吗?!”
最后一句话吼出来,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窗外的光线似乎都暗了几分。
许芷欣坐在那里,镜片后的瞳孔清晰地收缩了一下。她的脸色在九尾的吼声中似乎又白了一分,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瞬间降至冰点,空气仿佛凝固了。
九尾吼完,看着许芷欣那骤然结冰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提到了她的伤!那个她明确要求“当作没发生”的秘密!懊悔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我……”他想道歉,喉咙却像被堵住。
许芷欣缓缓站起身。她的动作依旧稳定,但起身的瞬间,九尾看到她左侧肩膀似乎有极其轻微的、强行抑制住的滞涩感。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九尾,那双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被冒犯的冰冷怒意,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疲惫和……某种被戳穿后的狼狈?
“我的身体状况,不劳费心。”她的声音冷得像淬了毒的冰,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九尾心上,“至于你,九尾选手。”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锋,刮过九尾的脸和他那只惹祸的手腕。
“如果你觉得我的监管是负担,如果你认为‘无意识’可以作为违反医嘱的借口,如果你对自己的职业生涯和这只手的未来,依旧抱着如此轻率的态度……”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失望:
“那么,季后赛大名单的位置,我现在就可以替你申请撤回!让俱乐部另请高明!找一个能把你当‘机器’一样设定好程序的医生来!”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九尾的心上!撤回名单?!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慌!
“不!许医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九尾彻底慌了,语无伦次。
“闭嘴!”许芷欣厉声打断他,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动了真怒,“你的态度,你的行为,比你的手腕伤势更让我看不到希望!康复首先是意志力的较量!而你,连最基本的自控和敬畏之心都做不到!”
她指着门口,声音冰冷决绝:“现在,回你的房间!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今晚的冰敷和放松,自己解决!明天训练计划,重新评估!禁触屏三天!”
说完,她不再看九尾一眼,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房间。她的背影挺直依旧,但步伐比平时更快,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怒意和……一丝难以察觉的仓促?在她转身的瞬间,九尾似乎看到她左手飞快地、极其隐蔽地在左肩后侧按了一下。
“砰!”
房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九尾心脏都跟着一颤。
客厅里死寂一片,只剩下九尾一个人僵在原地,脸色惨白,浑身冰冷。巨大的恐慌和后怕攫住了他。他说了什么?他居然吼她,还揭了她的伤疤!他居然质疑她的专业和付出!更可怕的是,他可能……真的要被踢出大名单了?
这个认知让他如坠冰窟。他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插入发间,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懊悔得无以复加。他怎么会这么冲动?他明明知道她承受着什么!他明明……是感激她的!
时间在死寂和恐慌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九尾像一尊石雕般坐在客厅里,不敢回房间,也不敢去敲许芷欣的门。每一次那扇门后传来任何细微的声响(比如倒水声、脚步声),都让他心惊肉跳。
晚餐时间无声地滑过。许芷欣的房门紧闭,没有丝毫动静。九尾毫无胃口,也不敢去厨房弄吃的。
到了晚上八点,本该是第三次触屏时间(虽然被禁了)。九尾依旧枯坐在客厅。他需要冰敷,但他不敢去拿冰袋,生怕再弄出一点声响惹怒许芷欣。
就在这时,许芷欣的房门打开了。
她走了出来,脸色依旧冷白,但似乎比下午平静了一些,只是眼神更加深不见底,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寒。她手里拿着冰袋保温袋,走到客厅,看也没看九尾,直接将袋子放在离他最远的茶几一角。
“冰敷。”她丢下两个字,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九尾如同得到特赦,连忙起身,低声道:“……谢谢许医生。”
许芷欣没有回应,转身就要回房。
“许医生!”九尾鼓起勇气叫住她,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恳切,“对不起!今天下午是我混蛋!我口不择言!我……我没有任何不尊重您的意思!我比谁都清楚您为我做的一切!我只是……只是太着急,太憋屈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您……别撤回名单……”
他语无伦次,几乎带上了哭腔。他不能失去这个机会!绝对不能!
许芷欣的脚步停住,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她的背影在客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而孤寂。她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对九尾来说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名单,是基于你的医学评估报告。”许芷欣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但似乎少了一丝之前的怒意,多了一份公事公办的疏离,“是否撤回,取决于你后续的康复表现和……态度。”
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
“冰敷完,立刻回房。明早七点五十,准时开始训练。”
房门再次轻轻关上,没有再发出巨响。
九尾站在原地,如同虚脱一般,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许芷欣的话,像是一道冰冷的赦令,暂时保住了他的希望,却也给他套上了更沉重的枷锁——他的命运,依旧悬在那根名为“表现和态度”的细线上。
他默默地拿起冰袋,敷在手腕上。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他看着许芷欣紧闭的房门,心里五味杂陈。道歉似乎被接受了,但隔阂似乎更深了。那道无形的墙,在经历了昨夜意外的靠近后,又被他自己亲手用冲动和愚蠢,砌得更加厚重冰冷。
他该怎么做?除了像个真正的“机器”一样,一丝不苟地完成她所有的指令,不再有任何“无意识”的差错,不再有任何情绪的波澜,他还能做什么?
同居的日子,康复的征途,从未像此刻这般沉重而茫然。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将整个屋子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里。九尾靠在沙发上,冰袋的寒意丝丝缕缕渗入皮肤,也渗入心底。
他不知道明天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必须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为了那只手,为了赛场,也为了……弥补那份被他亲手撕裂的、或许永远无法复原的信任。
夜,深了。两个房间,两扇紧闭的门。一边是辗转反侧、满心懊悔与恐慌的选手,一边是旧伤隐痛、独自承受压力与失望的医生。
康复之路,道阻且长。而心墙的修复,或许比肌腱的重建,更加艰难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