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透过窗帘缝隙溜进客厅。那碟被九尾放在许芷欣房门外的、堆得冒尖的泡菜,在冰冷的地板上显得格外突兀,像一份笨拙而无声的投名状,也像一场注定得不到回应的独角戏。
七点四十分,九尾就醒了。他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客厅的动静。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死寂无声。那碟泡菜,如同石沉大海。
七点五十分,许芷欣的房门准时打开。
九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走出房间,在客厅里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停顿短暂到几乎无法察觉,但九尾就是知道,她看到了门口那碟东西。
没有惊讶的低呼,没有疑惑的询问,甚至没有一声冷哼。
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默。
紧接着,脚步声继续响起,走向厨房。水龙头被拧开,水流冲刷水杯的声音清晰传来。然后是烧水壶按下开关的轻微“咔哒”声。
九尾的心沉了下去,像坠入冰冷的湖底。果然……还是这样。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点微不足道的关心和示好,在她坚冰般的外壳面前,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失落和憋闷,准备迎接新一天严苛的训练和冰冷的指令。
他推开房门,走进客厅。
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许芷欣的房门口——那碟泡菜不见了。
不是被踢翻,也不是被嫌弃地推到一边。而是……干干净净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九尾愣了一下,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被收走了?倒掉了?他不敢深想。
许芷欣正站在饮水机前,背对着他,手里端着一杯刚倒的热水。她依旧穿着那身白色队医服,长发束得一丝不苟。清晨的光线勾勒出她挺直的脊背,但九尾敏锐地察觉到,她站立的姿态似乎……比平时少了一丝紧绷?虽然依旧挺直,却不再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弓弦。
她转过身,脸色依旧是惯常的冷白,但眼底深处那层化不开的倦色和眉宇间那若有若无的凝重感,似乎淡去了一丝丝?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九尾的脸,没有停留,直接落在他的右手腕上。
“晨间评估。”她的声音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之前那种刻意加重的冰冷和压迫感?更像是一种恢复了惯常工作状态的平静。“手腕感觉如何?”
九尾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主动问他的感觉?这在“冷战”升级后简直是破天荒!
他愣了一下,赶紧回答:“还……还好。有点酸,但比昨天早上好多了。迟滞感还在,不过……能感觉到一点力量了。”他如实汇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嗯。”许芷欣轻轻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她走到冰敷床边,示意九尾坐下。她的动作依旧精准,指尖带着微凉按压他的腕关节,检查活动度。但这一次,九尾清晰地感觉到,她按压的力度比昨天轻了一些,不再是那种带着惩罚意味的沉重。
她的指尖划过尺骨茎突,停留在他前臂尺侧腕屈肌的位置,轻轻按压感受肌腹的张力。“静息张力偏高,但触感比昨日稍软。关节活动度受限程度减轻约百分之五。”她记录着数据,声音平淡,“主观感觉的‘力量感’,是神经通路初步适应后的反馈,不代表肌力实质提升,不可盲目乐观。”
依旧是专业的、略带警告的陈述,但九尾却觉得,那冰冷的棱角似乎被磨平了一点。他用力点头:“我明白!”
上午的训练内容,依旧是那个小小的海绵球和精确到毫厘的离心控制。但九尾敏锐地察觉到,许芷欣的要求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调整?
目标距离没有再增加,轨迹精度要求也没有再提高。她甚至没有像前两天那样,把秒表放在最显眼的位置,用跳动的数字制造无形的压力。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对面,目光依旧锐利地锁定着他的手腕和小球的轨迹,但那种全方位笼罩、仿佛要将他灵魂都看穿的压迫感,似乎减弱了。
“注意力放在引导力量的流淌上,感受末端控制的稳定性。”她的指令简洁,却不再像冰冷的鞭子,“不要对抗迟滞感,尝试与它共存,引导它。”
九尾依言,努力调整心态。意念沉入那片熟悉的战场,不再是与迟滞感和失控感的殊死搏斗,而是尝试去理解它,引导那股微弱的力量在迟滞的河道中平稳流淌。小球缓慢地移动着,轨迹比昨天更稳定。手腕深处依旧有酸胀和细微的滑脱警报,但精神上的压力却大大减轻。
完成一组练习后,九尾额角渗出细汗,但眼神是清亮的。他下意识地看向许芷欣。
许芷欣的目光正从小球上抬起,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她没有说话,只是拿起记录本,快速写下几笔。指尖在纸页上滑动的节奏,似乎比昨天轻快了一点点?九尾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午餐时间。
餐桌上,气氛依旧沉默,却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凝固。许芷欣吃得比前两天稍慢了一些,虽然动作依旧标准,但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倦色似乎又淡了一点点。那碟泡菜……九尾的目光扫过去,心脏猛地一跳!
分量是“标准”的,但摆放的位置……似乎比平时离他这边近了一点点?而且,里面那几根他最爱吃的、切得稍粗的萝卜条,好像……在最上面?
他不敢确定,更不敢问。他默默地吃着饭,咀嚼的动作放得很轻。当他终于鼓起勇气,伸出筷子去夹泡菜时,指尖甚至有些微微发颤。他夹起一根萝卜条,放进嘴里,酸脆爽口。这一次,他尝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滋味,像是……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
许芷欣全程没有看他,仿佛专注于自己的食物。但九尾注意到,当他夹起泡菜时,她握着筷子的手指,似乎微微停顿了零点一秒。
下午的训练,许芷欣罕见地没有安排高强度的控制练习,而是拿出了一卷特制的、极其轻薄的弹力带。
“今天下午,进行肩胛骨稳定性及上肢协同肌群激活训练。”她的声音平静,像是在宣布一个普通的训练项目。
九尾愣住了。肩胛骨?上肢协同肌群?这不是他的训练内容!
许芷欣没有看他惊讶的表情,自顾自地将弹力带的一端固定在门框上方一个特制的挂钩上(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调整好高度。然后,她转过身,面对着弹力带,双手握住另一端。
“观察我的动作。”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目标:激活斜方肌中下束、菱形肌、前锯肌,稳定肩胛骨,改善盂肱关节对位。动作要领:沉肩,肩胛骨向脊柱中线靠拢并下沉,手臂保持微屈,肘关节角度固定,依靠背部肌肉发力缓慢后拉弹力带,感受肩胛骨内侧缘向脊柱靠拢的挤压感。全程保持核心稳定,禁止耸肩或含胸代偿。”
她一边说,一边极其缓慢、精准地示范着动作。她的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但九尾却清晰地看到,在她发力后拉弹力带、肩胛骨向中线挤压的瞬间,她左侧肩胛骨下缘的位置,肌肉线条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绷紧!她的呼吸节奏也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虽然立刻被她调整过来。
她在示范!她在做她自己的康复训练!而且……是在他面前!
九尾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信任的感觉瞬间淹没了他!他立刻收敛心神,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细节,呼吸的节奏,肌肉发力的轨迹。
“看清楚了?”许芷欣做完一组,松开弹力带,气息平稳,仿佛刚才那细微的异样只是九尾的错觉。
“看清楚了!”九尾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激动。
“现在,你来做。”许芷欣让开位置,示意九尾站到弹力带前。“目标:激活你的斜方肌中下束和菱形肌,分担尺侧腕屈肌的部分负荷,改善整体发力模式。动作要领同上,幅度控制在我刚才的百分之六十,感受背部发力,严禁手臂代偿或手腕发力。”
九尾深吸一口气,走到弹力带前,双手握住。他努力回忆着许芷欣的动作,沉肩,尝试将肩胛骨向脊柱中线靠拢下沉,然后缓慢地、依靠背部肌肉发力向后拉动弹力带。
动作很别扭。他习惯了手腕的精细操作,对这种依靠背部大肌群发力的模式非常陌生。肩胛骨像生了锈的零件,移动滞涩,找不到正确的发力点。手臂不自觉地想要用力代偿。
“肩没沉下去!斜方肌上束代偿了!”许芷欣冰冷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精准的观察。
“意念放在肩胛骨内侧缘!想象两块肩胛骨像门板一样向中间关拢!手臂只是挂钩!”
“呼吸!别憋气!”
她的指令依旧简洁犀利,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中他的错误。但这一次,九尾却从中听出了一种奇异的……耐心?不再是纯粹的斥责,更像是一种引导。
他咬着牙,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汗水浸湿了后背。许芷欣就站在旁边,目光锐利如鹰隼,捕捉着他每一个错误的发力点,冰冷地指出。但她的身体,却在不经意间,模仿着正确的动作轨迹,肩胛骨极其轻微地向后收缩下沉,像是在无声地引导。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尝试后,九尾猛地找到了那种感觉!意念集中在肩胛骨内侧缘,背部两块肌肉群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唤醒,猛地向脊柱中线挤压!一股清晰的、来源于背部深处的力量感传递出来,带动手臂后拉!动作虽然依旧笨拙,但不再是手臂的蛮力!
“对!就是这个感觉!”许芷欣的声音几乎在同时响起,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抓到重点”的确认感!快得如同幻觉。
九尾的心头猛地一热!他维持着那个姿势,感受着背部肌肉的发力,一种全新的力量感在身体里涌动。他忍不住看向许芷欣。
许芷欣也正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有极其短暂的聚焦,落在他正确发力的背部轮廓上。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对某种预期得到印证的冷静专注。她的指尖在记录本上快速划过。
“保持五秒,然后缓慢放松。重复十次一组。”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淡。
训练结束,两人都出了一身薄汗。九尾是累的,许芷欣则是因为示范和持续的观察指导,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比平时更白一些,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晚餐时,那碟泡菜的分量似乎又悄悄回到了“充足”的水平。九尾默默地吃着,心里像被温水浸泡着,酸酸胀胀,却带着暖意。他偷偷抬眼看向对面的许芷欣。
她正低头小口喝着汤,灯光下,她垂下的眼睫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侧脸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点点。当她抬起手去夹离得稍远的青菜时,左臂抬起的幅度依旧受限,但动作的流畅度似乎比昨天好了一些?眉心也没有再蹙起。
九尾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拂过。他想,也许……也许那碟放在门口的泡菜,她并没有倒掉。
晚饭后,许芷欣没有立刻回房。她罕见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没有拿出平板或战术板,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窗外的夜色里,似乎在放空。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柔和的落地灯,光线温暖。
九尾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回房。他坐在沙发的另一端,离她不远不近。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宁静。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一种……无需言语的、带着淡淡疲惫的平和。
窗外传来隐约的虫鸣。
九尾的目光落在许芷欣放在膝盖上的左手上。那只手白皙纤细,指节修长,此刻正无意识地轻轻搭着。他想起这只手曾如何精准地操作仪器,如何冰冷地签下许可书,又如何……在剧痛中死死按着肩膀。
“许医生,”九尾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宁静,“你……肩膀的伤,是旧伤吗?”
许芷欣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就在九尾以为她不会回答,准备识趣地闭嘴时,她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很轻,带着一种遥远的平静:
“嗯。很多年了。肩袖撕裂,盂唇损伤。手术过,但……有些东西,回不去了。”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描述别人的事情,但九尾却从中听出了深藏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他想起她在训练室里精准的爆发,在雷雨夜的剧痛,在观察席上强撑的挺直……那不仅仅是责任,更是一种刻入骨髓的、对自身极限的挑战和无奈。
“是……打比赛伤的?”九尾追问,声音更轻了。
许芷欣沉默了几秒。
“不是。”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是救人。”
她没有说救谁,也没有说具体情形。但这两个字,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九尾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救人?!
他想象不出清冷如冰、理性至上的许芷欣,会为了救人而让自己承受如此严重的、伴随终身的伤痛!这完全颠覆了他对她的认知!
震惊、疑惑、更深的敬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攫住了他。他看着许芷欣在柔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挺直的侧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冰冷外壳下,隐藏着怎样炽热而沉重的过往。
“那……现在还会很痛吗?”九尾的声音干涩。
许芷欣终于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九尾那只依旧带着护腕的手腕上。镜片后的眼神深邃难辨。
“习惯了。”她淡淡地说,“就像你的手腕,有些感觉,会一直跟着你。重要的是,学会和它共存,在它的规则里,找到你能做到的最好。”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九尾心中某些一直模糊的认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迟滞感依旧清晰。但此刻,他不再觉得那仅仅是枷锁,更像是一个……需要他去理解和适应的伙伴?一个带着伤痕,却依旧渴望战斗的伙伴。
“我明白了。”九尾抬起头,迎上许芷欣的目光,眼神从未如此清澈和坚定,“我会学会和它共存。在它的规则里,赢下去。”
许芷欣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纯粹的信念,镜片后的眸光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九尾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她站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脚步依旧稳定,但背影在柔和的灯光下,似乎卸下了一些无形的重担。
客厅里,只剩下九尾一人。
他依旧坐在沙发上,久久未动。手腕上的护腕似乎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丝温热的余韵。冰箱的方向,隐约传来泡菜罐子被轻轻挪动的声音。
窗外,夜色温柔。
冰层碎裂的声音,细微却坚定,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这一次,不再是陨石撞击的轰鸣,而是春水破冰的潺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