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袋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手腕的皮肤,像无数细小的冰针,试图冻结那片被揉按得微微发烫的肌肤,却压不住胸腔里无声燃烧的荒原。那缕发丝拂过的微痒触感,如同烙印在神经末梢的密码,在昏暗的客厅里反复激活,每一次回想都让九尾的心脏不受控制地重重一跳。窗外的霓虹光影在墙壁上无声变幻,涂抹着光怪陆离的图案,却无法照亮他心底那片骤然翻涌的、陌生的混沌。
浴室方向传来细微的水流声,规律而平稳,是许芷欣惯常的肩背护理流程开始的信号。九尾靠在沙发里,冰袋的冷意顺着手臂蔓延,却无法平息血液里那股奔突的灼热。他闭上眼,训练赛失利的挫败感、手腕迟滞的钝痛,都被刚才那昏暗光线下猝不及防的靠近、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微光、以及那缕发丝带来的、带着冷香的微痒,冲击得七零八落。
水声持续着,像一种单调的背景音。九尾维持着冰敷的姿势,时间在冰寒与燥热的交替中变得粘稠。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早已不再冰凉的冰袋,活动了一下有些僵麻的手臂。手腕的钝痛确实缓解了不少,但那份被强行按压下去的悸动,却像退潮后显露的礁石,更加清晰顽固。
他站起身,走向厨房倒水。冰箱的冷光照亮了他依旧紧锁的眉头。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可乐,拿起一瓶纯净水。拧开瓶盖,冰凉的水灌入喉咙,冲刷着莫名的焦渴,却浇不灭心火。水流声中,浴室方向的水声似乎变得模糊了一些,隐隐夹杂着其他声音——一种极其压抑的、像是被强行堵在喉咙深处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水流声戛然而止。
九尾的动作瞬间僵住。握着水瓶的手指猛地收紧,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细微的啜泣声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但刚才那几秒钟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他所有的思绪。
是她?
那个永远挺直脊背、冷静自持、用近乎刻板的秩序包裹自己的许芷欣?在浴室里…哭?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九尾。他放下水瓶,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向浴室门口。磨砂玻璃门紧闭着,里面一片寂静,只有未散尽的水汽在门缝边缘氤氲出模糊的白雾。门内没有任何声响,仿佛刚才那声啜泣只是他极度疲惫下的幻听。
九尾站在门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他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磨砂玻璃,却又猛地顿住。他想起她永远扣到最上一颗的纽扣,想起她镜片后锐利审视的目光,想起她近乎冷酷的专业指令…闯入她的私密空间,窥探她可能的脆弱,这无异于打破那道她用尽力气筑起的冰墙。
可是,刚才那声压抑的啜泣…像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门内传来一声极其沉闷的、肉体撞击硬物的钝响——“咚!”紧接着,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短促而痛苦的抽气。
九尾的心脏猛地一沉!所有顾虑瞬间被抛到脑后。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拧开了浴室的门把手!
门没有锁。
浓重的水汽如同白色的帷幕,瞬间扑面而来,带着温热湿润的气息和浓烈的药草味道,模糊了视线。九尾被水汽呛了一下,下意识地眯起眼。
朦胧的白雾中,他看到了许芷欣。
她跌坐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背靠着浴缸边缘。身上只裹着一条白色的浴巾,湿透的长发凌乱地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水珠不断从发梢滴落。浴巾松散地滑落至胸口,露出大片光滑的肩背——左侧肩胛骨下方,那片狰狞的青黄色淤伤在湿漉漉的皮肤下显得格外刺眼,疤痕的轮廓深刻而清晰。她的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软软地垂落在身侧,右手死死地捂着左肩后方的位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的头无力地垂靠在浴缸边缘,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被水汽和泪水完全濡湿,黏在一起,剧烈地颤抖着。脸颊上,水痕和泪痕早已混为一体,蜿蜒滑落。唇瓣被牙齿死死咬住,渗出了一丝极淡的血痕,却依然无法阻止一声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紧咬的牙关中溢出。那声音极其微弱,带着濒临崩溃边缘的痛苦和绝望,像受伤小兽最后的哀鸣。她的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和无法抑制的哭泣而微微抽搐着,每一次抽噎都牵扯到肩背的伤处,让她痛得蜷缩得更紧,浴巾下光裸的肩背在冰冷的地砖上无助地颤抖。
在她脚边不远处,那管熟悉的药膏盖子被摔开了,乳白色的膏体溅在湿漉漉的瓷砖上。那个深蓝色的护腕,也孤零零地躺在水渍里。
眼前的景象,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九尾的太阳穴上,让他瞬间耳鸣目眩。比厨房那次看到的淤青更加直接,更加毫无保留。那片狰狞的伤痕,那脆弱颤抖的身体,那混合着水汽和泪水的绝望呜咽……彻底击碎了他记忆中那个冷静、强大、永远掌控一切的许医生形象。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一股强烈的酸涩和怜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其他情绪。
他没有任何犹豫,一步跨了进去,反手关上了浴室的门,隔绝了外面客厅的光线。狭小的空间里,水汽更加浓郁,带着她痛苦的喘息和啜泣声。
九尾快步走到许芷欣身边,蹲下身。动作急切,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轻柔,仿佛怕惊扰了眼前这片濒临破碎的脆弱。
“许芷欣?”他的声音在氤氲的水汽中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焦灼。
听到他的声音,许芷欣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她似乎想挣扎,想抬头,想重新戴上那副冰冷的面具,但身体剧烈的疼痛和精神的崩溃让她无法做到。她只是将头埋得更低,紧咬的唇瓣间溢出的呜咽更加破碎绝望,捂在左肩后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别动…”九尾的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催眠般的安抚力量。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她痛苦蜷缩的姿态,落在她死死捂住的左肩后方。“是这里痛?撞到了?”
许芷欣没有回答,只有压抑的啜泣和痛苦的喘息作为回应。她的沉默和颤抖,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着答案。
九尾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震荡。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她捂住伤处的手,而是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右肩(未受伤侧),试图给予一点支撑。“放松…让我看看…”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许芷欣的身体在他手掌触及的瞬间猛地一僵,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抵抗的力气,紧绷的肩背一点点垮塌下来。她依旧没有抬头,紧咬的唇松开,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浓重哭腔的抽噎,仿佛终于放弃了徒劳的挣扎。捂在左肩后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痛苦,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那片被遮挡的区域暴露在九尾眼前。靠近肩胛骨下缘,一块硬币大小的皮肤明显肿胀发亮,颜色比周围的青黄更深,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红色。皮肤表面能看到一处新鲜的、微微凹陷的撞击痕迹——显然是刚才跌倒时撞在了浴缸坚硬的边缘上。新伤叠加在旧患之上,如同在早已不堪重负的堤坝上,又凿开了一道狰狞的裂口。
九尾的呼吸窒住了。他能想象到那一下撞击带来的剧痛,足以让一个意志坚韧如她的人也瞬间崩溃。
“撞到硬角了…”他低声说,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惜。他不再犹豫,伸手拿过旁边架子上干净的毛巾,用温水浸湿一角,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她肩背伤口周围的水渍和溅落的药膏。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避开那肿胀的紫红区域,只清理周围。
温热的湿毛巾擦过冰冷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许芷欣的身体在他轻柔的动作下,颤抖的幅度似乎减小了一些,破碎的呜咽也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她依旧低着头,湿透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偶尔滑落的泪珠滴在冰冷的瓷砖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清理干净后,九尾拿起那管摔在地上的药膏。他挤出比平时多一倍的乳白色药膏在掌心,用双手的体温稍稍焐热。然后,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将目光集中在那个新撞出的紫红肿胀点上。
他的双手带着温热的药膏,极其轻柔地覆盖在那片肿胀区域周围的肌肉上。动作比水疗池那次、比厨房那次都要更加沉稳,也更加温柔。他的掌心带着药膏的微凉和他自身的体温,先是用极轻的力道在周围僵硬的肌肉上缓缓打圈,试图一点点软化那铁板般的抵抗。
“放松…淤血要散开…”他的声音低低地在她耳边响起,像温热的泉水,试图冲刷掉痛苦,“会很痛…忍着点…”
当他的指尖终于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触及那片紫红肿胀的中心时,许芷欣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被强行压抑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痛呼。“呃啊——!”
她的左手无意识地猛地抓住了九尾撑在地上的手臂!指甲因为剧痛而深深掐入他的皮肤,留下清晰的月牙形印记。
九尾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没有因为她的痛呼而退缩,也没有因为手臂的刺痛而动摇。他稳稳地控制着力道,指腹带着温热的药膏,不再强行揉压,而是用掌心的温度,持续地、稳稳地熨帖着那个剧痛的肿胀点。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耐心和专注,如同在安抚一头濒死的、充满戒备的野兽。
“我知道…很痛…”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沉重,手臂任由她死死掐着,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浮木,“忍过去…淤血散了就好了…”
他不再说话,只是维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手掌稳稳地覆盖着她的伤处,用体温和药力对抗着那可怕的肿胀和疼痛。时间在氤氲的水汽和压抑的痛楚中缓慢流逝。许芷欣的痛呼声渐渐变成了低低的、带着哭腔的抽噎,掐着他手臂的力道也一点点松懈下来。她的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剧烈地颤抖,只是随着每一次深长的抽泣而微微起伏。紧咬的唇终于松开,露出被咬破的伤口,血痕混着泪水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当九尾的掌心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片紫红肿胀区域的紧绷感开始一点点软化、温度似乎也下降了一些时,许芷欣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松弛下来,像一根被拉断后骤然松开的弦。她脱力般地完全靠在了浴缸边缘,头无力地歪向一侧,湿透的长发完全遮住了脸。抽噎声变得微弱而断续,只剩下沉重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吸声。那只掐过他手臂的手,也软软地垂落下来,搭在冰冷的地砖上
浴室的灯光透过浓重的水汽,在她汗湿、泪湿、沾着湿发的苍白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不知是泪水还是水汽。唇瓣上的血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那份平日里拒人千里的坚硬外壳彻底剥落,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令人心碎的脆弱与疲惫
九尾的手依旧稳稳地贴在她的伤处,感受着那逐渐平复的肌理和温热的余韵。他看着眼前这张完全卸下防备、被痛苦和泪水浸透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
他站起身,拿起旁边另一条干净的大浴巾。他没有立刻去擦拭她身上的水珠,而是动作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呵护,将宽大的浴巾展开,像包裹一件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包裹起来。浴巾隔绝了瓷砖的寒意,也包裹住她裸露的、带着伤痕的肩背
许芷欣没有任何反应,依旧闭着眼,任由他动作,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沉入了一片无意识的混沌
九托着她的肩背和腿弯,动作平稳而轻柔地将她横抱起来。她的身体很轻,在他怀中像一片羽毛,带着湿漉漉的冰凉和脆弱。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带着泪水的咸涩气息
他抱着她,走出弥漫着水汽和药草气息的浴室,走进客厅昏暗的光线里。霓虹的光影依旧在墙壁上无声变幻。他径直走向她的房间,用脚轻轻顶开虚掩的房门
房间里很整洁,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她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他走到床边,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在铺着灰色床单的床上。她的身体陷入柔软的床铺,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嘤咛,像只找到巢穴的倦鸟
九尾拉过被子,仔细地盖到她胸口。他的指尖无意间掠过她颈侧冰凉滑腻的肌肤,那里还沾着水珠和泪痕
他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她。灯光下,她苍白的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湿发黏在颊边,唇瓣上的血痕已经凝固。即使是在昏睡中,眉宇间那道深刻的沟壑也未曾完全舒展,无声诉说着身体内部的痛苦和疲惫
他沉默地站了很久。胸腔里那股翻涌的酸涩、怜惜、以及浴室水雾中那缕发丝带来的悸动,此刻都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沉重而复杂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黏在脸颊上的一缕湿发。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视
指尖离开她脸颊冰凉肌肤的瞬间,九尾猛地收回了手,像是被那细腻的触感烫到。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波澜,转身走出了她的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客厅里一片昏暗寂静。浴室的门依旧敞开着,弥漫出的水汽缓缓消散在空气中。地上残留着溅落的药膏和水渍
九尾走到浴室门口,看着里面的一片狼藉。他弯腰,捡起那个孤零零躺在水渍里的深蓝色护腕,握在掌心。护腕的绒面已经被水浸湿,带着冰凉的温度
他沉默地拧开水龙头,拿起干净的抹布,开始仔细地擦拭溅落的药膏和地上的水渍。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重要的仪式
窗外的霓虹光影依旧在无声地流淌。两个并排立在茶几上的泡菜罐子,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模糊的光泽。而厨房冰箱门上那张小小的黄色便利贴,在昏暗的角落里,像一个被遗忘的、笨拙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