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风邶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祠堂的。
傍晚的风吹在身上,激起阵阵战栗。
他身上穿着厚实华丽的锦袍,不同于在辰荣军营时的粗布白衣。
这是防风氏二公子该有的打扮,也是意映的二哥独有的装束。
意映自己虽不喜奢靡,却也如其他姑娘一般爱俏,更热衷于将防风邶打扮得俊美异常。
他记得某次离家归来,那丫头兴冲冲拉他进绸缎铺子,对着各色布料如数家珍:
防风意映“这颜色太沉,绛红该配缠枝莲纹样才好。”
她拿起一匹茜红云锦在他身上比划,
防风意映“若是退红色又显得太素净了。”
他自小过得粗糙,看不明白这其中的不同,于是十分虚心地请教道:
相柳“这退红与绛红有何区别?”
之后便是一连串关于十分专业的拗口讲解。
他当时虽然听不明白,却将每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
那时意映捧着他的脸笑得眉眼弯弯,说她日后要当大荒最富有的人,然后要把他养在锦绣堆里,日日替他打扮。
这话听的防风邶有点好笑,却并不觉得震惊,毕竟初见时,她就是因他生得好看才肯主动亲近于他的。
在夜风的吹拂之下,防风邶无意识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
但愿涂山璟真如传闻中那般俊雅无双,否则可是入不了那丫头的眼。
相柳“我生来难看,打扮也没有什么用,何必花这个冤枉钱?”
他看着镜中大变了模样的自己,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这话说的本也是实话,在他的心中,自己的真容生得确实不算好看,甚至称得上一句怪异。
而至于其他的一些隐隐约约的念头,比如期待着意映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却是潜藏在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到。
却不想那丫头先是眨了眨眼,紧接着便是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防风意映“说的也是。”
防风意映“听说防风家二公子去青楼都不用花钱,姑娘们各个争着作陪。
防风意映“这打扮得不好看的时候便如此招人,若是打扮得好看,那还得了。”
防风邶听完前一句话的时候,刚刚抿了抿唇,心中霎时也生出一点委屈的念头。却又在听到后一段话的时候,脸腾地一下红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结结巴巴地解释和否认起来:
相柳“不是!这都是传言捕风捉影!哪里有......”
这般模样,哪有一点风流传闻中风流倜傥、混迹欢场的样子。
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样子,意映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在防风邶无奈的眼神之中,她上前一步,替他理了理衣襟,说道:
防风意映“我说的可不是假话,终有一日,我要超越涂山氏,成为这大荒最有钱的人,到时候就由我来养着二哥。”
她说这话时,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是漫天星辰都落入了眼中。
而她也确实有这样的能力和魄力。
近乎玩笑般接手的几家濒临倒闭的商铺,在她的手中死而复生,又能同外来商队合作往来,渐渐显露出不凡的商业才能。
“我让意映加入涂山氏,也是这个想法。
涂山氏乃是大荒首富,手下商贸线路、财富往来不知凡几,只有在那里才能发挥她最大的才能。”
“涂山氏的老夫人手段非凡,若得她教导,意映也能更上一层楼。”
防风太夫人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响。
肃穆的祠堂之中,这位几乎为家族奉献了一生的老人,这个在防风邶眼中慈爱又严苛的祖母,第一次露出这般痛苦又无力的神情。
她的眼中已经泛起了泪花。
“防风家嫡脉两代里不过几人,我的儿子刚愎自用,只能看得到一点蝇头小利;
防风峥才能平庸,箭骑营交到他的手中,我死不瞑目。
“你们的姑姑防风青梧,是我曾经选定的箭骑营继承者。
“可是她却为了一个男子抛弃了家族,迄今为止都杳无音讯。”
“意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防风邶的脸上已经变得煞白,不见一点血色,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几乎要插入掌心之中。
自从同意映剖白心思的那一刻起,他就知晓,一定会有今日。
却不曾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快,而揭破这一切的场面会这样的难堪。
面对着自小尊敬的老人,一个他真正视作祖母的人,防风邶闭了闭眼,艰难地问道:
相柳“您字字句句说的都是防风氏,可您问过意映是怎么想的吗?”
相柳“她不喜欢这些,她喜爱各地的山水,想看遍风土人情,她……”
他说到一半就已经说不下去了,因为太夫人身子微微前倾,用一种近乎了然的眼神看着他。
明明是一个年迈的老人,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
似乎是在问,你真的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吗?
一阵夜风吹过,祠堂中的烛火明明灭灭。
明明身上的衣服厚重,防风邶却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
她真的不喜欢吗?
自己所谓的想要为她寻一处安身之所的想法,是不是错的?
她本身就不需要东躲西藏,不需要隐姓埋名,不是吗?
天下间,唯一一个被大荒通缉的只有九命相柳啊!
他胸口闷闷的疼,一阵腥甜从他的喉头涌出,又被他死死咽下。
“咳咳……”
发出这声音的不是防风邶,而是老夫人。
她弯着腰,佝偻着身子咳嗽起来。防风邶下意识上前两步,却被老妇人抬手止住。
她慢慢呼吸顺畅之后,在身后嬷嬷的搀扶之下,缓缓走到了防风邶的面前,
“兄妹乱伦,不容于世,猪狗不如,我不愿我的孙儿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
“二郎,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只要你能放过意映。”
“算我这个快要死的老太太求你。”
说罢,她便推开防风陌搀扶的手,颤颤巍巍地佝偻下身子,就要向防风邶行礼。
防风邶惊了一跳,下意识跪倒在地,手上的册子落在地上,正好翻开到其中一页,上面是关于太夫人的诊治结果:
行将就木,药石无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