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兰历庆三十七年春,料峭寒意仍盘在连城街巷的砖缝间,却被朱雀门外沸腾的声浪灼得溃不成军。百姓们被层层堆叠在官道两侧:卖炊饼的王老汉被挤得贴在牌坊柱上,粗布头巾歪斜着露出花白鬓角;梳双髻的小丫头骑在父亲肩头,手中糖葫芦的脆糖衣簌簌掉落。他们在迎接一位重要的人,那位出征六年的太子回来了:太子领军与大羌人作战,大获全胜。大羌人递上投降书,割让百亩封地予依兰,并承诺百年内绝不侵犯。
当绣着蟠龙纹的太子旌旗刺破晨雾时,整条喧闹的长街骤然寂静。人们屏息望着那匹通体漆黑的战马——它左耳缺了半块,伤口结着紫痂,每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带着铁锈味的湿印。一位身着劲装的俊俏少年立马而立,玄铁铠甲在残阳下泛着幽蓝的光;可若细看便会发现,护心镜边缘有道新鲜的裂痕,她肤色因长年征战而呈麦色。身后是得胜归乡的万名将士。他们热泪盈眶,喜极而泣。
“太子千岁!”他们欢呼雀跃,迎接胜利者的归来。
队伍最前端,姜甜在铠甲里绷紧了下颌。三日前那支弩箭还卡在肩胛骨里,随着马背颠簸,箭头倒钩正慢慢剐蹭着骨头。她藏在铁手套里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缰绳——那里有道横贯掌心的疤,是去年冬夜用手掌硬接敌将长枪留下的。当时热血喷在雪地上的嗤响,和此刻沿甲缝滴落的血珠落地声,重合在了一起。
一阵风掀起她猩红披风,露出内衬上密密麻麻的针脚。最显眼处缝着块焦黄的布片,上面歪斜的“无忧”二字已褪成浅褐——那是六年前一直穿到现在里衣。
姜甜的指尖在缰绳上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听见身后副将低声提醒:“殿下,朱雀门到了。”
——殿下。
这个称呼像一把刀,缓慢地割开她的记忆。
霜雪覆满青砖的姜府后院,年幼的姜甜跪在练武场中央,铁剑横举过头顶。她的双臂早已麻木,膝盖下的冰碴刺进皮肉,融化的雪水浸透单薄的裤腿。父亲姜尚书站在廊下,手里的藤鞭垂在身侧,鞭梢沾着暗红的血渍。
“骨骼清奇,偏是个女儿身。”他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那就当个男儿来练。”
藤鞭破空抽下,“啪”地一声,她的后背炸开一道火辣辣的疼。她咬紧牙关,没让自己喊出声。远处,姐妹们嬉笑的声音从暖阁里飘来,混着熏香和蜜饯的甜腻气息。她们在绣花,在赏梅,在吟诗作对——而她,只能在这冰天雪地里,一遍又一遍地挥剑,直到虎口裂开,血染剑柄。
也是六年前,姜家三小姐姜甜被圣上指婚予太子。得知被指婚给太子时,姜甜心中竟有些欣喜,她以为终于能逃离那犹如囚牢的宅院。
战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姜甜猛地回神。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
她没有进宫面圣,而是径直去了太子府。府中有人窃窃私语,说太子定是太想念太子妃了,又说太子这六年在外面受苦,等候的太子妃也因为思念成病,好一双佳偶。
太子府的朱门在晨光中缓缓开启,鎏金门钉刺得她眼睛生疼。六年前,她穿着大红嫁衣,坐在喜床上,盖头下的视野一片猩红。合卺酒的香气萦绕鼻尖,她心跳如鼓,满脑子都是对未来模糊的期待。然后,酒液入喉,天旋地转。再醒来时,她躺在军营的硬板床上,耳边是士兵们整齐的呼喊:“太子殿下醒了!”铜镜里,她的长发被剪得参差不齐,脸上抹了炭灰,身上套着太子的玄色战袍。副将跪在床前,恭敬道:“殿下,大军已整装待发。”姜甜如梦初醒,她明白了,自己成了太子的替身,要替他上战场,替他九死一生,替他功成名就。
此刻,她站在太子府的正厅里,血腥味仍萦绕在铠甲缝隙间。屋内一男一女携手而出,正是姜甜的嫡姐姜柔与太子江桓。姜甜愣了愣,唤道:
“大姐……殿下……”
“妹妹这身煞气,真是吓人。”
长姐姜柔倚在江桓怀里,指尖绕着发梢,腕间羊脂玉镯叮咚作响。姜甜的目光钉在那枚玉镯上——那是母亲的遗物,本该是她的嫁妆。江桓轻笑,伸手抚过姜柔的发髻:“柔儿别怕,太子妃只是……太累了。”他的语气温柔,可看向姜甜的眼神,却像在看一件用旧了的兵器一样。
“为何?”姜甜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六年的委屈、不甘、绝望,此刻都堵在喉咙里,“为何让我替你赴死?”
姜柔掩唇轻笑,眼波流转尽是轻蔑:“妹妹还不明白?太子万金之躯,岂容沙场涉险?而你自幼被当作男子教养,筋骨强健,又有什么比你更适合做这替身呢?”她指尖划过江桓肩头,“这六载光阴,你为太子博得威名,为姜家挣得荣耀,就算是死也是死得其所。”
江桓抬手示意姜柔噤声,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夫人既已归来,该享的荣华自然不会少。”他拍了拍手,一群侍女立刻捧着金钗玉镯、云锦霞裳走了出来,“这些,权当犒赏。”
姜甜看着满地的珠光宝气,讽刺的笑了。
当晚,太子设宴。鎏金烛台映得满堂辉煌,珍馐美馔摆满长案,可姜甜只闻到血的味道。
“夫人劳苦功高,这杯酒,敬你。”
江桓递来白玉杯,琥珀酒液晃荡,倒映出她苍白的面容。姜甜没接,她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殿下可知,我六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满座寂静。江桓的笑容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他猛地摔碎酒杯,厉喝:“放肆!”侍卫们拔刀出鞘,寒光凛冽。姜甜没动,她只是看着江桓,看着这个她曾以为能托付终身的人,轻声道:
“我很失望…”
话音未落,两侧侍卫已按剑逼近。姜甜掀翻酒桌,软剑出鞘,却在触及江桓衣襟时凝滞——姜柔的匕首不知何时抵住她后心,寒意透骨。
“妹妹何必徒劳?”
姜柔吐气如兰,却字字带毒,“饮下此酒,也算全了姜家体面。”江桓重新斟酒,缓步上前:
“莫让本殿难做。”
姜甜仰头饮尽鸩酒,辛辣灼烧喉间,七载屈辱、不甘、绝望一并翻涌。毒性发作时,她死死攥住江桓衣袍:
“这万里江山……可会记得,曾有女子……替你血染黄沙?”
江桓嫌恶地甩开她,高声疾呼:“传太医!太子妃因思念成疾,药石无灵!”姜甜的意识渐渐模糊,最后看到的,是姜柔发间那支她曾丢弃的金凤钗,在烛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三日后,皇城缟素。宫内外传言,太子妃因思念太子成疾,独守空闺六载,终是药石无灵。百姓们皆叹太子妃情深,却无人知晓,那个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太子”,竟是女儿身。
又半月,太和殿钟鼓齐鸣,姜柔头戴九翚四凤冠,踏着姜甜的血泪,受封新太子妃。册封当日,满城张灯结彩,姜柔凤冠上的东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她的笑容,却比冬日的冰雪更加寒冷。
而江桓,则身着姜甜曾披的战甲,手持用她性命换来的捷报面圣。朝堂之上,他言辞慷慨:“儿臣不辱使命,终得大羌俯首!”将所有战功尽数揽于己身。皇上龙颜大悦,赐下无数珍宝,晋封镇国大将军。出得宫门,江桓望着天际残阳,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笑。
连城郊外,荒草漫过无名孤坟。坟前断剑锈迹斑斑,缠绕的红绳早已褪色。唯有每年春至,野兰破土,在风中摇曳,似在诉说无人听闻的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