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雪下得很大。

陆冬推开福利院铁门时，那个襁褓已经被积雪覆盖了一半。婴儿的哭声比猫叫还细弱，冻得发紫的小手从破旧毛毯里伸出来，在漫天飞雪中徒劳地抓着什么。

"造孽啊..."老院长在身后叹气。那年陆冬二十二岁，刚被工厂辞退，连地下室租金都欠了三个月。可当他抱起那个孩子，婴儿突然停止哭泣，用温热的掌心贴住他结霜的脸颊。

"叫林夏吧。"陆冬把卖血换来的奶粉藏进大衣里，"冬天捡的，但总要看看夏天。"

逼仄的出租屋里，陆冬用体温烘着输液管。林夏五岁时发高烧，诊所大夫说这孩子先天不足。月光从漏雨的屋顶淌下来，陆冬忽然听见断断续续的钢琴声。福利院废弃的礼堂里，林夏正踮脚按着走音的琴键，窗外的雪光给他睫毛镀上银边。

"冬哥你看！"林夏把获奖证书举过头顶，十五岁的少年像株终于抽条的青竹。陆冬摸着纸上"钢琴比赛特等奖"几个烫金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掌心的血迹红得刺眼。

手术费通知单和录取通知书同时到达那天，雪下得和十八年前一样大。林夏把音乐学院破格录取的信封塞进床底，夜总会的霓虹灯把他苍白的脸映得光怪陆离。

"客人点你上台呢。"领班往他手里塞了颗蓝色药丸。林夏摇头，黑色燕尾服下露出青紫的针孔——昨天卖血时新手护士扎错了位置。琴声响起时，他看见陆冬站在破碎的彩光灯里，像座被雷劈中的松树。

"跟我回家。"陆冬扯掉他衣领上的价码牌。巷口的积雪吞没了所有声音，林夏突然笑起来："上次卖血的钱够买三天药吗？"他伸手接住陆冬咳出的血沫，"医生说再不手术，你活不过这个冬天。"

破败的公寓里，林夏用酒精擦拭陆冬后背的拔罐痕迹。那些紫黑色的圆斑像某种神秘的星座图，记录着所有他偷看到的治疗账单。"冬哥，其实我..."少年的指尖在脊椎凹陷处停留，窗外雪光忽然大亮，照见床头褪色的《钢琴基础教程》——扉页上写着"给陆冬的夏"。

手术前夜，林夏消失了。马戏团帐篷里，班主指着十米高空："最后一场，酬金翻倍。"林夏望向钢丝绳下未铺防护垫的冻土，药瓶在口袋里哗啦作响。陆冬需要这些进口抗排斥药，需要那个据说留学归来的主刀医生，需要他永远不可能攒够的后续治疗费。

观众席的尖叫炸响时，林夏正走到钢索中央。一个小女孩的气球突然缠住支架，整个装置开始倾斜。他看见气球上画着太阳，像极了陆冬给他买的第一个橘子味棒冰。身体下坠的瞬间，林夏反而伸直手臂——女孩安全落在充气垫上时，他听见自己脊椎折断的脆响。

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陆冬已经记不清了。他狂奔过十二个街区，急救车的蓝光在林夏脸上投下冰凉的阴影。"不疼的..."少年试图抹掉他脸上的泪，却留下更多血迹。护工说坠地时林夏用手肘护住了头部，这个动作让钢筋直接刺穿了肺部。

"活下去。"林夏突然笑起来，积雪在他睫毛上融化。就像很多年前那个雪夜，婴儿温暖的手掌贴上陆冬的脸。现在这只手正慢慢滑落，林夏转身奔向漫天飞雪，单薄背影被急救车灯拉得很长很长。

后来陆冬总在初雪时听见钢琴声。福利院的老礼堂拆毁那天，工人们从废墟里挖出一本冻硬的乐谱。最后一页用铅笔写着《冬与夏》，修改日期是手术前夜。主旋律右手部分有明显泪渍晕开的痕迹，而低音区始终重复着三个音符——那是"活下去"的摩斯密码。

雪又下了起来。陆冬站在当年捡到林夏的位置，听见远处传来生锈的秋千晃动声。三十八岁的男人突然跑起来，积雪灌进他开裂的皮鞋里。就像很多年前奔向急救车的那个夜晚，就像林夏最后奔向雪幕的身影。可无论他跑得多快，永远都停在了林夏回头微笑的那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