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像无数根针扎进骨髓。卡尔蜷缩在摇摇晃晃的救生艇里,每一次海浪的颠簸都让冰冷的、混合着油污和血腥味的海水溅到他脸上。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用油布包裹的两样东西——舰长冯·施特恩贝格最后塞给他的鲁格手枪和蔡司望远镜。它们沉甸甸的,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舰长那嘶哑却斩钉截铁的最后命令——“活下去!”——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轰鸣,像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一道沉重的枷锁。
艇上挤着十几个人,都是熟悉的面孔,此刻却写满了同一种表情:劫后余生的呆滞、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对眼前那片吞噬了“北风”号最后一丝痕迹的海域的茫然。副官施密特中尉坐在艇尾,左臂用撕破的军服草草包扎吊在胸前,鲜血早已浸透布料,凝固成暗红色。他脸色惨白,嘴唇紧抿,目光死死盯着那片翻滚着黑色油污和零星碎片的海面,仿佛要把那沉没点刻进灵魂深处。轮机长迈耶则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坐在卡尔旁边,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紧紧抓着艇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卡尔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那面用副官舱室白色亚麻床单临时做成的投降旗,绑在一根断裂的扫帚杆上,在凛冽刺骨的北大西洋寒风中,像一片垂死的树叶,无力地、近乎绝望地飘动着。
远处,钢铁巨兽的轮廓在昏暗的天光下显现。几艘盟军的驱逐舰,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群,保持着警惕的距离缓缓围拢过来。黑洞洞的炮口阴森地指向这艘脆弱的小艇,强光探照灯“唰”地打过来,冰冷的光柱无情地扫过艇上每一张惨白、湿漉漉、沾着油污的脸。卡尔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想低头,却想起舰长的命令,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尽管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空气凝固了,只有海浪拍打艇身的哗哗声和海风穿过金属桅杆的呜咽。
扩音器里传来生硬、不带任何感情的英语命令,如同冰锥刺破死寂:
“Attention German survivors! Do not move! Keep your hands where we can see them!” (注意,德国幸存者!不许动!把手放在我们能看见的地方!)
没有任何犹豫。施密特中尉第一个缓慢地、艰难地举起了未受伤的右手。迈耶紧随其后,然后是卡尔,以及艇上所有还能动弹的人。他们顺从地将手高高举起,像一排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投降的耻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卡尔,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荒谬的解脱——他们还活着。
驱逐舰靠近了,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绳索被抛下,粗暴的英语命令再次响起。他们被连拖带拽地拉上冰冷的、布满防滑钉的钢铁甲板。湿透的军服紧贴在身上,瞬间带走了身体最后一丝暖意,卡尔剧烈地哆嗦起来。搜身是粗暴而彻底的。当那个身材高大、脸色冷峻的英国水兵一把夺过卡尔紧紧抱在怀里的鲁格和望远镜时,卡尔感到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水兵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轻蔑的玩味表情,随手将它们丢进旁边一个敞开的、装着各种零碎物品的木箱里,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卡尔的目光追随着那两件物品,直到它们消失在杂乱的战利品堆中。那不仅是舰长的遗物,似乎也带走了他的一部分身份和过去。
“Name? Rank? Ship?” (姓名?军衔?舰船?) 一个穿着更考究军服的军官拿着登记簿,语气冰冷。
“Karl Müller, Signalman, Heavy Cruiser Nordwind.” (卡尔·穆勒,信号兵,重巡洋舰“北风”号。) 卡尔的声音嘶哑微弱。
军官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神锐利如刀,在登记簿上快速记下。
接着,他们被推搡着,沿着狭窄湿滑的舷梯走向舰体深处。空气变得污浊,弥漫着机油、汗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气味。底舱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几盏昏暗的、电压不稳的灯泡在头顶摇曳,投下晃动的、令人不安的影子。舱室里挤满了人,大多是“北风”号的幸存者,还有一些可能是其他战斗中被俘的德国水兵。压抑的啜泣声、痛苦的呻吟、沉重的叹息在黑暗中此起彼伏。
卡尔背靠着冰冷粗糙的舱壁滑坐在地上,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轮机长迈耶就在他旁边不远的地方,也坐了下来。黑暗中,老轮机长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如同在冰冷的海底投下一颗石子:
“他选了他的路… 一条路走到黑。把生路留给了我们这帮老的老,小的小。”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卡尔从未听过的、近乎悲怆的疲惫,“别糟蹋了… 好好攥紧这条命,小子们。”
迈耶的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穿透了卡尔麻木的神经。“活下去”,不再仅仅是舰长下达的命令,更成了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一种对那个沉入深渊的身影的承诺。在这片漂流的铁棺材里,在绝望的黑暗中,“活下去”这三个字,艰难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战俘营的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